星城一樓的大廳內，三階評定仍在繼續。
    由於三階評定的考核內容並不複雜，隊伍的移動姑且稱得上迅速，而半數以上完成評定的魔法師無論通過與否都選擇了直接離開場地，畢竟三階評定既不如二階評定重要，也很難有和二階評定一般的觀賞性，很快原本擁擠嘈雜的大廳內聚集的人員便少了不少，仍留在席間觀禮的除開參與者的親朋好友和一些確實純在打發時間的魔法師外，大多都是學院的學生，高處不乏那些還沒信心參與評定，但打算來提前感受氛圍的見習生們。
    傑納有些無聊地坐在第三排注視場內，他對場中的評定並沒有太多興趣，隻有限地關注了學生中的世家成員和依達法拉的今次參與的那幾個，其中維爾萊特的通過並不怎麼讓人意外，另外還有見習年級中姓瑞格特的兩個也順利通過，城庭這邊參與非公開評定的兩名醫者通過，其他並非醫者的依達法拉們被打散到不同組別，此刻還未評定完畢，不過傑納有注意到那個他曾見過兩次的、一隻眼睛戴有能抑製能力的金框單邊眼鏡的小先知也通過了評定。
    而後他看到同樣從非公開評定場地回來的楠焱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擠回了他右手邊的第一排，凱瑟琳身邊的位置，或許是她年齡小個子也低，在今日場均年齡十五歲以上的大廳內，未穿世家袍服的她實在很難引起旁人注意，盡管她不知為何比依達法拉的那兩名醫者回來得都晚，但傑納卻並不懷疑她能否通過評定。
    又確定了兩名並非醫者的依達法拉通過評定之後，他收回目光，繼續在觀禮席上尋找格雷的身影，這才是他結束評定後仍然留在場地，而非返回星庭的原因，早在離開蒼月會營地的那天清晨他便跟對方講明要他來三階評定觀禮，至於對方會不會不來這件事，他其實不怎麼擔心，不如說如果對方真的不來他反而省心，畢竟蒼月會的營地仍被卓穆爾們注視著，若他有意違約，那直接把後麵的事情轉給他們就行。
    雖說觀禮席上的人比評定開場之前已經少了不少，但想要在其中找到一個並不熟悉、外貌也沒有什麼異常醒目的特征的人仍不能算是件易事，就在傑納來回掃視找尋期間，他的目光劃過第一排，忽地發現楠焱祭正半轉腦袋望著所在地高過她兩排的自己。
    在發覺自己注意到她的注視之後，她仍未挪開眼睛，這讓傑納略略怔了一下，懷疑是她有事想要找自己，未作聲息動作的原因或是因為這是公眾場合，或是因為她身邊還坐著凱瑟琳。
    傑納若有所思地衝著下方的祭點了下頭，收到訊號的女孩隨即將視線收了回去，等到第二批不同組別的魔法師下場參與評定的時候，傑納隨著下行的人流，不慢不緊地下到了臨近場邊的第一排，並且特地從祭那邊的方向過去，以便直接在她的身邊坐定。
    一院監督生的動作多少還是會引起觀禮的學生們的注意的，更何況赤鷲之事帶來的影響還未徹底消弭，凱瑟琳很快從周圍的細碎聲音裏察覺到了什麼，略略後仰，隔過祭往左方看去時，就見傑納從觀禮席間的台階上下來，正沿著第一排往自己這個方向來，凱瑟琳並不確定他是要找誰還是打算就這麼離開會場，但既然看到了，她還是在對方走近之後向著他笑了笑道：
    “傑納哥哥，祝賀你通過了三階評定。”
    祭就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到來一般，一樣附和著祝賀了一句。
    傑納聞言挑了挑眉毛，回應道：
    “就這麼沒誠意？上半年蕾切爾通過評定之後你送她的那對耳線，她可是喜歡到不行。”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凱瑟琳佯怒地鼓了鼓臉頰，“等挑好了就給你送過去，保證你滿意！”
    話是這樣說，但她的心裏已經開始犯愁，這和送蕾切爾不一樣，如果要送袖扣領針一類的寶石飾品，對方的收藏絕對比主要拿著家族珠寶、隻有少部分私人飾品的自己豐裕，隨意購置未必合對方心意，況且她對自己在寶石方麵的眼力也不是很有信心；如是往年，她完全可以從星邸的藏書室裏找一本冷僻珍稀的治療魔法相關的典籍，哪怕是謄本也行，可在對方已非醫者的現今，送這種書籍便是往傷口處撒鹽的行徑。
    傑納的話裏玩笑的成分很大，因此沒有窮追不舍下去，眼見著凱瑟琳陷入糾結苦思，他隻是笑了笑，頗為隨意地在祭身旁的空位坐定，這讓思緒跑偏了一下，也跟著思索自己是否需要送禮以及送什麼的祭一下回神，轉臉就見傑納正靜靜地望著她，火歐泊一般的雙眼裏頗有詢問之意。
    “……”近距離對上那張犯規的臉的祭不由得語塞了一下，卻在想起先前曾在托夫裏斯提及的維奇洛拉的話題之後又有些唏噓，但至少明麵上她未作語言回應，隻是收回視線，以右手理了理左側的袖子，然後便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靜靜將目光投回了仍在進行著評定的場地裏。
    ……什麼意思？傑納的眉頭微微揚了一下，對方先前望向自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擺明了就是有什麼事情，怎麼自己近前回應，她卻是這個反應？
    不過他還沒不謹慎到貿然出言問詢，於是便無事發生一般一樣將目光投向了場中的評定，但隻是視線轉過的瞬息，他突然想起對方望向場中之前的那個動作——理了理袍服的廣袖。
    乍一看的話，這個動作沒有半點問題，自己身邊的空座位有了人，為避免妨礙牽扯，整理一下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對傑納而言卻不是這樣，首先他確信對方是有話想說的，其次按巡獵期間所見，他清楚祭身上的符咒一類零碎，平常都收在袖子裏。
    想到這兒，他便繼續如同先前一樣環顧場地似在尋人，借著視線挪移的間隙，瞥見對方左側的衣袖於膝上鋪展著，幾絲於天光下不顯的細線繞過她交握膝頭的雙手，沿衣袍廣袖流淌到了自己身側的區域。
    傑納對那些細線並不陌生，九月那場實踐課上，他正是因為小看了這些“細線”，右手的血肉險些被剔個幹淨。
    ——那是琴弦，是以琴為引的心法術士的心外化引。
    傑納沉默一下，旋即神情如常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右手手掌不偏不倚按在了兩人位置之間的空隙，按在了那些沿著衣袖垂落下來的琴弦上。
    隻是瞬間的觸碰，那些琴弦就如同被細針牽引的繡線般自行揚起，在他的手掌間繞了幾圈權作固定。
    傑納有一瞬間難以抑製地回想起上一次被這些琴弦纏繞住的情形——勒進血肉的“細線”猛地滑動，如同一柄極細極利的小刀貼住骨骼，遊走間將其上的血肉盡數剔去。
    好在這次的琴弦隻是正常的纏繞固定，鬆弛到兩步開外望來，也會因為沒有勒緊所造成的白跡而忽視琴弦的痕跡。
    他無聲呼出口氣，靈覺卻忽然觸動，隨即便覺全身一輕。
    傑納對這個感覺同樣不算陌生，知道這是對方的力量以琴弦為媒介延伸過來調整了自己的靈，先前獵魔的時候，每次她帶著自己通過靈祈術移動的時候，也會像現在這樣，周身一輕。
    正當他疑惑著覺得她應該不是想要用靈祈術將她跟自己移離原地的時候，琴弦忽地微微震顫，傳過來一道讓他的靈一道跟著輕顫的、帶有明顯回響的聲音。
    “——你注意到那位紅院負責人了嗎？”
    琴弦還能這樣用？真是實用啊……傑納剛剛克服那種靈被帶著顫動的不適感，略微訝異於琴弦還有這樣的用途並感覺這有些不同於先前的靈祈術，就因對方的話語怔愣在了原地。
    紅院負責人？新任的紅院負責人？他當然有過注意，早在他還在場中排在隊伍裏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院長和四院負責人的到齊，不過當時他所在的位置離高台很近，仰著脖子去看本就費力，再加上高台之後是九扇圓頂的大落地彩窗，上午的陽光正巧透過中庭經過窗戶落入場地，晃眼到細節不清，所以他隻是略略地掃了一眼，確認那位據說是姓涅林的新任負責人坐在靠近非公開評定場地所在走廊的那側，坐在院長閣下與黑院負責人洛塔莎·莫拉埃利小姐之間，是位蓄著銀色長發的年輕男性，無論是身形還是如常的外貌上，都能確定他不是之前曾在營地見過的那位灰袍的涅林——確認過這點之後，他就沒再繼續關心。
    當然他相信僅憑涅林這個姓，他就不會隻是個簡單的一階魔法師而已，但那已經無需他去掛心，因為他旁邊的就是在任的德蘭之王，不要說是一位凶獸在數千年後不知已經隔開了多少代的後裔，便是他的血脈源頭，那名列【骸骨之廊】的凶獸正體，若與德蘭之王正麵敵對，也隻會落得被瞬殺的境地。
    但眼下祭這樣說了，那必然是他身上有些什麼東西值得這位繼承人慎重在意，傑納便依言越過往來場中評定者們，將視線重往對麵高台的最上層投去。
    他先前的印象並沒有錯，新任的紅院負責人確是位銀發的年輕男性，此刻他正垂著眼睛，閱讀著桌上的記錄文件一類的東西，未束的長鬢即便在彩窗映出的斑斕顏色之中，依然如同熔融的、流動的白銀。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嗎？”琴弦輕輕顫動，遞來女孩略有遲疑的聲音。
    眼睛？傑納稍微疑惑了一下，但在對方低著頭的情況下，他也沒法看到對方的眼睛。
    他的心間剛有疑惑升起，還沒來得及考慮在自己不通靈祈術的情況下要怎麼反問身邊的楠焱祭，高台之上，銀發的年輕人掌間翻動的字紙倏忽一頓，原本投注其上的目光便隨之抬起。
    傑納一下僵在了原地。
    這並非是因為意識到對方察覺了自己的注視，畢竟一位異血有這樣程度的靈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的僵硬是因為他也看見了那雙眼睛。
    那雙他和楠焱祭都曾經見過的眼睛。
    那是一雙墨色深重的眼睛，與對方的淺淡發色北境相貌放在一起堪稱怪異，但最怪異的並非是那雙眼睛中無法化開的夜色，而是那夜色的深處，有無數細碎浮遊著的金色燭火點點亮起。
    “那是——”
    他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發出聲音。

    作者閑話：

    本月的加更
    從景德鎮回來了，隻能說拉坯揉泥這活一般人真的幹不了……快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