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三百三十五章:狂潮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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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形之火燃於不可目視之地,將付之銘印之物,肅清殆盡。
    《幻森·王緘》第十章第七節。
    
    這樣一個難解的短句脫口的瞬間,祭便知查到某種感官上的“剝離”,這感覺既平和又怪異,既陌生又熟悉。
    那瞬間仿佛她所有的感官都突兀地與自身之外的事物斷了聯係,仿佛瞬息就將她從全世界抽離,她的耳畔沒有了行將息止的風聲,眼前不再有蔓向深空的月色,鼻端也不再有湖水的腥潮和湖妖們的血氣,同樣再也無從感知到那從近在咫尺的皮膚上散發出的微微暖意。
    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幅突兀浮現在她所有感官中的光景——仿佛她在從極高處俯瞰,又像是隔著圓肚的玻璃缸看清了遊曳其間的每一尾魚,她“看見”無數擠過湖邊高台岩石與焰牆縫隙的、覆鱗的光影,她“看見”淤積湖畔的脂霜裏鑲嵌著的所有行將停止和仍在頑強跳動的心髒,她“看見”湖麵上浮著一片三步見方的浮冰,正有不在少數的晦暗幽光正自昏晦的湖水深處急速遊向浮冰所在的上方。
    每一道光影都不啻為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她的頭上,連續不斷的知查和反饋在瞬息間就占據了她得以正常維持的意識,仿佛有無數柄鐵釺正從不同角度捅進她的腦袋,而層層疊疊的重擊隨後跟上。
    她感受到無以形容的劇烈的痛楚——火炎的爆裂毒酸的腐蝕都比之不上,那疼痛的來由並非骨血皮肉,自然無從享有生靈為減輕劇烈的苦痛而自生的麻木,這疼痛像是從意識深處煥發,又像是一支支燃著的箭矢無視軀殼,直直楔進她不設防的靈魂上。
    她想尖叫,但沒有力氣也沒有哪怕一絲一毫多餘的意識能讓她張開嘴巴發出聲響,她想建立屏障以阻絕這種綿綿不絕的重擊,但她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腳自己的魔力,甚至感知不到時間的流向——感受不到這所有的痛苦是在一瞬間發生的,還是已經度過了她無法感知的漫長時光。
    她最終隻是劇烈地戰栗起來,又無聲地蜷縮,癱倒在湖心漂浮的那一片小小的浮冰上。
    好在代價已經付出,好在經她口舌付諸現世的權令已然構成,並且不可違抗。
    
    傑納乘著風挾著祭落到了湖心處由瑞雅爾剛剛凍結的浮冰上。
    高台上僅剩的、也是實力最強的溫特妮絲也跟他們前後腳躍下,至此全員撤離高台,暫時退到了最瘋狂的那群湖妖觸之不及的地方。
    當然他們清楚湖中必然還有湖妖,還有那些沒來得及浮上水麵或是未被之前的光焰驚擾的湖妖,但在絕大多數個體都已離水的現在,湖上已可被視為相對安全的地方。
    除開凱羅萊雅麵上多少有點驚魂未定的神情,一時間無從站立隻能癱坐在冰麵上外,一行人中並沒有任何人受傷,傑納剛想過去詢問一下她是否受傷,餘光就看見被他強拽下來的祭猛地戰栗了一下,隨之支持不住,仰倒在了冰麵上。
    從瞥見她那突兀地一下戰栗時便生不妙預感的傑納當下顧不得再去探看至少暫無大礙的凱羅萊雅,趕忙回頭俯身想把祭扶起來,但一行人中最年幼的那個女孩隨著顫抖一點點蜷縮起來,將整張臉和不住顫抖的雙臂盡數貼到了一道蜷縮起來的膝蓋上。
    這讓傑納一時間也不敢用力,直至耳邊傳來了旁人發出的聲響:
    “——她受了傷?”
    原本同樣也要去查看凱羅萊雅狀況的阿德琳娜見狀擠了過來,想在蒼月會的兩人之前搞明白現狀。
    但傑納隻是緩慢地搖了搖頭。
    “我沒感受到血,或者魔力的不正常流失……”說著他便將手伸向祭的頸側,卻在即將觸到的時候頓了頓,但最終還是在心下道一聲失禮之後伸了手,動作盡可能輕柔地撥開了因她倒地和顫抖而混亂地披了滿身的長發。
    傑納的原意是想要試脈搏,卻在她頰邊頸側的皮膚曝露出來之後多少愕然地收了手,阿德琳娜見狀剛要問一句怎麼樣,但一眼瞥過去,同樣僵在了當場。
    初步緩過神來的凱羅萊雅跟之前留意湖中動向的維爾萊特也後知後覺地邁步向祭的身旁,隨後無不清晰地看見了她的頸側伴著沒被頭發遮住的小半張臉上,密密麻麻地生著根須狀的紋樣,那紋樣並非是死物,它們之中像是有著血液流淌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湧動著明金的輝光。
    無論對阿德琳娜還是維爾萊特還是傑納,這都不是陌生的景象,他們都曾見過這一幕,就在九月初的那堂實踐課上。
    “……又是能力失控?”阿德琳娜無法確認,一時間隻好壓低了聲音問詢,盡管她清楚這是徒勞,蒼月會的那兩個在這樣近的距離下沒可能聽不到。
    傑納搖了搖頭,下意識將目光轉去了側方維爾萊特的方向。
    盡管這人有著種種的不合理難信任之處,但在先知相關的事情上,卻罕有地能夠指明方向,畢竟無論他還是阿德琳娜都與出身家族不算親密,無從與同齡的先知探討此類問題,自然不會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但若真的是失控,真的又是失控,傑納就真的不知道她要再經曆類似的事情多少次,才能坐到那個最終的位置上。
    維爾萊特見狀也皺著眉頭半跪下來,端詳片刻後遞了一個眼神給阿德琳娜要她幫忙,阿德琳娜歎了口氣,伸出手輕輕地扳過祭僵硬的臉,就見長發下那些明金根須的發端果然還是額心之上,而與前次不同,這次除開先知的印記之外,另有一道血色勾勒的紋形烙印其上。
    “不是。”維爾萊特見狀似是鬆了口氣,“與其說是先知的能力,不如說是精神的受創……但要真的隻是單純的精神上的受創,先知的印記並不該顯露發光,”說著他頓了頓轉向傑納,“她之前有使用什麼大型的術式嗎?靈祈術或者攝靈術一類的?”
    傑納剛想搖頭,卻突兀記起自己拉著她強行從高台上跳下的時候,她似乎有念誦什麼,隻是那時候他要集中精神控製風銜接的落點因此滿耳都是風響,沒有太過留心,眼下就算努力回憶,一時也無法從自己的所學中翻找出相近的意象。
    維爾萊特見他突兀沉默本要再問,突見同樣半跪在祭身邊的凱羅萊雅像是猛地被刺了一下那樣縮了縮,然後下意識地抬起手捂住耳朵然後望向湖麵上。
    她的動作隨之明顯地頓了頓,然後才不甚確信地開了口:
    “你們看湖麵……”
    盡管學院方餘下幾人的關注重心都不在這,但還是因為她的話下意識將視線挪去周遭湖水的方向,隻那一眼,傑納就突地明白為什麼蒼月會的兩人肯定也能感覺到祭出了問題,卻到現在都沒顧上。
    原本在夜色下深晦一片的湖中不知何時浮起了一具又一具的湖妖屍首,它們無不滿覆青灰的鱗片,無不燃著無色且無形的火焰,那些隱形的精靈們在午夜的湖上輕靈躍動翩翩起舞,它們的舞步在靈覺的探知裏那樣鮮明,於生靈屍首之上輕盈跳躍。
    傑納沒有試圖去探知那是什麼火焰,因為隻是稍微對它們起了些許探究之心就能感受到尖銳的危險,它的光輝所及之處,似乎連靈覺本身都可吞滅。
    原本這些浮起的湖妖屍首隻局限在他們所乘的浮冰邊緣,但僅僅是三次呼吸的時間,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到了整個湖麵,他們眼見深黯的湖水下有蒼白的色彩緩緩明晰浮現,在透出水體曝露空氣的瞬間,便自行燃起了無形的火焰。
    這些火焰似乎結成了以他們立足的浮冰為圓心的、一圈套一圈的同心圓,它們蔓過湖麵,瞬息就攀至了岸邊。那些難燃的層積脂霜瞬間被無形的火光點亮,隨後如同踩在螺旋樓梯上般順著阿德琳娜召出的土石台攀援向上,在石台頂端挨擠一片的湖妖們齊齊發出尖銳的慘叫,它們的身軀不可逆轉地化作烈焰。
    那慘叫來得整齊也去得突兀,浮冰上的一行人猶覺餘音在耳,就已遠遠窺見那巨大的“火炬”中心,已然顯露出無數層疊且相連的骨質,和原本黏附其上,現下紛紛撲簌而落的鱗片。
    無形無色的火焰連做一片,結成覆蓋整個湖區的潮湧,而他們就和蒼月會的那兩人一道遠遠眺望著,沒人再出聲問詢,也沒人試圖去理解這一切。
    像是專門為了驚醒他們似的,浮冰的邊緣處,一具已被燒得隻剩下骨骼和鱗片的骨架在即將沉水的前一刻忽地發出了“噼啪”一聲爆裂的脆響,一小股灰白的灰燼被火焰卷起的爆風拋灑向上,又隨著殘骸沉水火焰熄滅,飄飄蕩蕩地灑向水麵。
    以此為始,伴隨著耳邊綿延不絕的爆裂聲響,一具又一具的湖妖骸骨被燒灼得爆裂,而火焰也隨著那聲爆響之後無聲熄滅,很快那些漂浮在湖麵上的骸骨們就接連沉回深黯的水下,就如同盛滿湖麵的巨大白花漸次凋謝,僅僅幾次呼吸後便隻剩了破碎的蒼白的月影,粼動於遠處的湖麵。
    而岸上也未作省略——暫不提那些在極短時間內就被燒化了厚厚一層的脂霜,隻是石台高處,那最劇烈的“火炬”燃著的地方,也在一陣密集的爆裂聲響之後無聲熄滅。
    一切又回歸了先前的寂靜,要比他們驅趕湖妖離水還要更前、久遠到湖妖還未徙來這片湖區之前。
    攀附在耳際的小顆寶石內破碎的信息湧來又重組,躲藏在林中的狼並未受到火焰影響,而即使是在某個不可見的界限之內,似乎也隻有湖妖被灼燒然後歸於烈焰。
    傑納低頭去看仍舊蜷縮在冰麵上的祭,見她仍舊有些顫抖,身體卻不再僵硬。
    而原本將目光付諸湖上景象的維爾萊特此間也收回了目光,他神情複雜地張了張嘴,張開卻又閉上。
    見蒼月會的兩人似乎確定了除此之外已經無恙因而試圖靠攏過來,像是有意詢問,維爾萊特隻好吐出一口氣,然後才道:
    “……是《王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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