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蒙著淡金的結界被那些像是燒化的蠟一樣的手爪撕得七零八落之後，祭才清晰地看到了這群從湖裏驚慌爬上來的湖妖們具體長什麼樣子——它們小的隻及膝頭，大的則有半身，上半身與人有微末的相近，大一些的個體能看到像是被纏裹過的雙腿的雛形，小些的則多生魚尾——不，不像是真正的魚，更像是某種滑溜皮膚蒙著粘液的魚怪。它們所有可被看到的地方都蒙著細密緊湊的鱗片，但身形粗細有致，隱約能看見一點女性的弧度，個體上灰敗青藍雖有不同，但基本都生著結綹的亂草似的頭發，如果在水裏浮動散開或許還有幾分迷亂的夢幻，眼下離了水卻是亂糟糟地貼附在身體各處的鱗片上，隻有實打實的驚悚感了。
    能爬上石台的大多數已在下麵遭受過一輪打擊，祭一麵動用塞在各處的符咒盡力將扒在石台邊緣的湖妖們掀翻下去，一麵注意到不少湖妖身上或有大片燒傷的印痕，或有見骨甚至對穿、隱約能窺見些許暗藍蠕動的孔洞，有些剛剛通過結界時因持續的接觸被光焰灼傷，掌心胳膊都像是蠟一般發白而熔融。
    她還沒來得及生出任何怪異的共感，就有一隻湖妖從斜前方越了過來，噌噌兩下就到了祭的麵前。雖說“魚尾”導致走在路上麻煩，但上肢的強力無疑彌補了這個短板，祭想起她聽過類似的魔物都有拖人下水的這麼一招，或用歌聲，或幻化成美貌的女子在水邊嬉戲引誘，一旦哪個倒黴蛋沒留心靠了過去，它們便會張開懷抱，毫不容情地將眼前的獵物拽下水去。在這一點上它們不僅力氣夠大還懂得團隊合作，一隻湖妖成體足夠讓普通人在水下翻不起任何浪花，便是久經鍛煉甚至是實力不錯的魔法師也很難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抵抗一整群，但也正是因為拖人溺水才是捕獵成功的倚仗，所以瑞雅爾先前才說離水的湖妖並不致命。
    眼見那東西直直向自己奔來，祭不免周身一寒，沒想還沒等她抽出已經捏在手裏的凝火，石台表麵便有一道明金的焰柱迸射出來，直接將爬行中的湖妖捅了個對穿，隻留下胸腹間駭然焦糊的空洞，以及原本做舵和支點、現下卻隻能做拉拽著它緩慢滑落到石台以外的魚尾沙袋。
    祭一看那火焰的顏色便知道是誰做的，在將手中的凝火抽甩成一道火鞭、並將向著方才同類摔落空檔湧來的三隻湖妖一鞭子抽開之後，祭側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傑納，這種陷阱式的術式但凡被觸動，術者必定有所感應，隻是他現下裏顧不得往這邊看。他仍使用風炎羽製造出燃著的箭矢去驅逐或者洞穿摸上石台的湖妖，隻是數量已從最開始一眼數不盡的數量變成了現下的五支，想來是難以維持那麼長時間的精神集中和分心操縱。
    祭記得他主要擅長的是風，無論是他使用治愈術還是先前同化他的“靈”帶著他移動的探知都足夠證明這個，風魔法勝在發動快消耗小，卻並不適合現下這種應對圍攻的場合，想要製造出殺傷力極高的龍卷或將最普通的風刃銳化到真實刀砍斧劈般的程度，在並非對應精專的情況下怎麼也要二階才有可能，而且還得是經曆過長久磨合訓練的二階，傑納顯然並不符合，也隻能通過使用風炎羽這樣屬性組合的術式來提升殺傷力了。
    另一邊的阿德琳娜則苦於攻速緩慢，隻能操縱土石台不斷刺出尖銳有如獸牙的地刺又令其縮回消融，多少有點氣力不繼的維爾萊特在她側方幫襯著，時而在地刺上突兀綻出冰刺，將攀附其上的湖妖捅成破布，時而直接從縫隙裏捅一把冰槍出去，令被命中的湖妖徑直從台上摔落。
    同樣有些焦頭爛額的祭沒再去看其他人的狀況，轉而抽出一張新的凝火就要替換手中火光漸熄的那張，一鞭子抽出一片空白後剛有新的腦袋在土石台邊緣冒頭，祭就聽到自己背後傳來一聲近乎是下意識的驚聲，雖然理智告訴她這種時候要相信同伴不要回頭，但凱羅萊雅消耗過大的事實和那聲音裏不難察覺的驚慌都讓她下意識地扭過了頭。就見蒼月會的那位個子很高的瑞雅爾先生以一種堪稱粗暴的手法拽住凱羅萊雅的後領將她從危險的土石台邊緣拖走，手中短杖長短的冰矢有如法杖般一記橫揮，將三四隻擠上石台的湖妖徹底冰凍，不待他補上一擊好粉碎這些冰塑，立即又有五六隻湖妖不顧掌心和肉蹼皮膚被生生凍住又撕扯到血肉模糊的痛楚，攀著已經被凍成冰塊的同伴們猛地躍進前撲，這一刻祭才清楚看到那些青灰色的麵容是如何形似人類卻又處處怪異著——它們的眼睛在臉上的占比要明顯高過人類，沒有眼白，或藍或黑的色彩填滿整個眼瞳，它們的下頜在某種程度上像是魚類那樣能夠翻出，嘴裏生著細小卻密密麻麻且異常尖銳的牙齒們，隻一眼看過去都覺得可怖。
    祭來不及看過來補缺的瑞雅爾先生是怎麼解決後來的這批湖妖的，靈覺的某種觸動下，她前踏一步矮身下抄，用握在左手裏的劍回身一記斜斬將石台邊緣再度攀上躍出的三隻湖妖斬退，大片大片深黯的血液從創口中飛出，隻是劍鋒遊走在那種冰冷的、半凝的脂質中的感覺多少有些讓人反胃。
    流雲其二·雲生
    出劍隻是下意識的動作，但這一劍揮出，祭也心下一沉，知道終究要進展到短兵相接的程度了，正待她要再度揮出攥在右手裏的凝火組成的火鞭，就聽距她不遠的傑納低喊了一聲：
    “快走！”
    祭倉促間回頭，就見瑞雅爾已經拖著凱羅萊雅衝向了土石台沿湖一側並縱身躍出，一旁的溫特妮絲手中冰槍橫掃為他們清出一條窄道，阿德琳娜衝至反方向在土石台邊緣再度催出一堵聊勝於無的土牆，維爾萊特原本要跟在瑞雅爾和凱羅萊雅之後，但當下也回過身來為阿德琳娜新築的土牆外包裹了一層令湖妖無處著力的冰霜。
    這樣一來土石台就隻有向湖的方向開放，後方有覆冰的壁障，溫特妮絲守住了一側，而另一側則由熄去了風炎羽的傑納築起燃著的明金色焰牆。眼見維爾萊特不再回望躍離高台，阿德琳娜也在壁障搖搖欲墜的聲響中衝向朝湖的方向，祭也不再強守，跟著明顯是在等她的傑納就要一道奔向湖上，哪知頭皮突然一痛，腦後接著就是一輕，幾近曳地的長發刹那披散而下，如影流淌。
    糟了，發夾！
    祭一驚之下就要回頭，她偷跑出來參與巡獵一事達伊洛並不知情，自然也就沒有瑞絲為她整理容形，為方便她將長發左右等分再折回腦後，再以兩隻發夾夾緊固定，那兩隻發夾裏有一隻隻是普通的黃銅鍍銀、裝點了些花蔓紋樣的普通發夾，要命的是另一隻——蝕刻了兩條交纏的藤蔓紋樣，頂端還鑲了粒指節大小的堇青石。
    那是她第一次參加寶石會時自埃爾維斯珠寶行購得的“憑證”。
    “憑證”本身沒有什麼，甚至按那位青院主位話裏的意思來看，在寶石上烙下或者破壞辨識隻是他一句話的事情，但好巧不巧，鑲嵌其上的並非其他的什麼寶石，而是對應達伊洛家族持有的鑲劍石的堇青。
    維爾萊特到見習生庭院來邀請她參與巡獵的那個下午，就已將己身猜測講明，身為達伊洛家族成員的凱瑟琳得到“珍珠”或許還能說是因她喜好導致的問題，同期加入的、與達伊洛毫不相幹的自己卻偏偏拿到了代表達伊洛家族的堇青，就很難說沒有旁人授意。
    維爾萊特認為這是對她身份的一種遮掩——即使她來日在寶石會中與旁人有所交涉，看到堇青石憑證的大部分人、尤其是世家成員也會認為拿著這個的是出身達伊洛家族的凱瑟琳，而祭則免不了更進一步，認為這顆堇青石代表的，有可能是某種來源於達伊洛的授意。
    畢竟一開始將聚會信號當做普通介紹告訴她和凱瑟琳的就是阿德琳娜，而阿德琳娜在世家成員的身份外，更是當今院長在學生時代的次位。這很難不讓她認為這是一種引導，引導她去接觸某些因為年級和師生差距而無法接觸的人，引導她去知曉學院內某些不在明麵上流動的信息。
    洛斯羅蒂公爵之位的繼承引出了公爵家和達伊洛的關係，而維爾萊特查證姐姐的死因，深究下去必然會觸及艾瑟斯的問題。
    往淺了說，這能讓她迅速了解其他世家成員並和他們建立聯係，往深了說，這是在為她將來位至尊極做累積。
    前一種或能解釋成單純的小圈子的慣例納新，但若是後一種，則是監督者家族無爭議的抬舉。
    在並不知曉她必將成為第三任至尊的情況下做出的抬舉。
    無論他們這樣積極地想要一位至尊現世的真正原因是什麼，這種迂回的協助所給予的，都是她現下難以僅憑自己就獲得的渠道與助力。
    而他們的選擇，並非隻有自己一個而已。
    想到這一點後，無論是偷跑出來參與巡獵的事情被發覺，還是遺失或損壞了那枚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達伊洛投注的堇青石，都不會是讓種種不確定因素向好的一麵轉化的事情。
    轉頭看去時祭才發覺問題究竟是出在了哪裏——石台離湖最遠的那一邊被阿德琳娜築起了土牆，上麵還被維爾萊特蓋了一層令湖妖們無處著力的冰，但在旁邊，自己和傑納方才據守的那條側邊，則是由傑納構築的焰牆攔截。
    覆在土牆外麵那層的冰與緊鄰火焰僅僅接觸了不到三次呼吸便出現了明顯的消融，祭一時間也拿不準是倉促結出的冰層太薄還是傑納的火焰太強力，總之不少原本扒在石台外沿的湖妖抓住這個空隙，沿可攀爬的那部分擠上了石台，並以同族的脊梁做踏板，爭先恐後地湧入他們先前的所在地。
    那無數隱約呈半融狀青藍灰色手爪伴著尖細的哭叫如同潮水湧來，又被新一輪的浪潮覆蓋到底，僅是看著就無法不讓人生出驚懼之心，祭眼睜睜地看著一點在火光與月色下閃爍的晶瑩就那麼被淹沒到了鱗片和悲鳴組成的浪潮裏。
    她理智地知道去跟那群發瘋的湖妖硬碰硬絕對會是個很蠢的決定，但一時半刻也沒有更好的主意，而比她更接近湖沿的傑納察覺了她的回頭和之後片刻的怔愣，當下不再廢話，直接伸出胳膊繞過她的脖子扣住另一側的肩膀，快跑幾步，強行帶著她從石台的邊緣跳了下去。
    耳邊風響的間隙月色也灑入瞳孔裏，下落的瞬息祭就知道若想把那枚鑲著堇青石的發卡再找回來，非得把所有這些還活著的湖妖都殺幹淨才行，可她自己並沒有這個能力，蒼月會的兩人或許會有，但她很難想象他們會花力氣做這樣的事，僅因為一枚屬於女孩子的、看起來甚至並不昂貴的飾品。
    
    ……不。
    就在遊動鱗片構成的洶湧浪潮因她的下落而徹底脫離視線的前一瞬，她突兀地記起了一件事情。
    在包裹在周身、既做緩衝也做束縛的風息隨著落地而消散的同時，祭將未持劍的右手抬起，遙遙指向那些已然不在她視野中的、遊動的鱗。
    “——Lmrcine。”
    她聲音極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