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二百八十六章: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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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黃昏時分,林間漸有霧起,草葉間隙裏也漸有露水凝集。
一頭毛色不是那麼幹淨的白狼,正謹慎地穿行於林間被野獸們踩踏出的獸道裏。
如果它能決定,便絕不會在這種時間到這種地域,這裏離城庭太近,已處於雪狼們感知統轄的地域,即使由於數月前的事故狼群傷亡慘重,可剩下的那些狼想要感知並驅逐一個它,還是綽綽有餘。為此當少年人的身影映在它的視野中時,它的不滿和抗議幾乎都要凝成實體。
傑納為狼的不愉神情微妙了一瞬,終了還是歎了口氣。
“……別這樣看我,”他說,“離設給我的宵禁時間很近了,如果不是沒得選,我也不會現在叫你。”
說著他半蹲下來,而狼在看到他動作的同時便警惕地往後退去。
傑納頓時有點哭笑不得。
“你是有多討厭那個耳飾,我都說了隻是暫時而已。”
狼仍舊警惕地看著他,說是警惕,但也不過是預備著隨時跳開,並無太多實質上的厭惡或者抵觸情緒。
傑納又歎了口氣,他掏出跟上午差不多樣式的一個盒子來,掀開蓋子,沿著地麵滑到狼的腳下去。
“我們約好的。”他聲音很輕。
狼垂下視線,在盒子當中看到了一塊將整個盒子邊緣撐得滿滿當當的紅色晶體,在它意識到那是什麼的瞬間,思緒與動作,都一起沉寂下去。
“因為我的表現,家主跟達伊洛都還算是滿意,”傑納聲音不高,也無謂狼能不能理解聽清,“所以我以這件事的促成和解決為由,問雲端換下了這樣東西——之前狼群的大範圍死傷裏收回了很多,都是完整的、純粹的雪狼的凝集。”
狼似乎沒有在聽,隻是慢慢垂下頭去,用嘴從盒子裏把那塊純紅的晶體叼起。
“算是特權,我有一些挑選的餘地,”傑納神情安然地站起,注視著狼陷入長久的沉寂,“你應該認得出來,你們有血緣關係。”
通過米維羅的心髒,從狼那裏傳回了微末的肯定。
——並不是任意一隻雪狼的,而是曾隨著姐姐脫離狼群,又迫於生存壓力帶著唯一幸存的它回到林域的那一隻,是狼的撫育者,也是毫無疑問的上代狼王之女。
“狼王的,以我目前的資曆暫時不行,但之後留給你的提升時間又很緊,”充斥林域的風響裏少年的聲音一如隨時被葉浪吞噬的風語,“……屬於你母親的那一枚,因為有影化的殘餘,在收集到之後就做了處理,沒有存餘。”
狼知道這一點,它生為魔物,更有著罕見的精神上的天賦,它會記得自己出生在何等艱難的年景裏,記得自己的父親母親,姐妹兄弟,是在何時何地以怎樣的死狀離去。
同時它也知道影化就如同死亡一般不可違逆,也知道,即使是對於居於城庭的那個人類家族而言,這樣純粹的凝集也該是留給新王所生的幼狼使用,而非在這樣王位未決的時候,就這麼輕易地給出去。
但它能做的也隻是抬起眼睛,深深地凝視著隻在襯衫外半披了一件薄風衣就下到地麵來的少年人,林間霧氣深重,晝時固然熱到憋悶煩膩,卻也會在日光消湮後迅速風起,連帶著失掉晝間所累積的一切暖意。
“……我猜,你會想再見見她。”林中的風揉亂對方一絲未完全束好的蜷曲鬢發,年輕的麵容隱於其下發出模糊的笑音,狼卻未能從中感受到多少真切存在的欣喜。
夏至尾韻,或許對人類而言,風裏已然有了秋季的寒意。
它不覺思及。
“……她也肯定很想再見見你。”他稍稍垂下頭來,捋走那縷並不如何聽話的、淺淡而彎曲的金。
黑暗就如同萬千匹早已織就的薄紗,在光明消湮之後,一層一層地向地麵覆蓋下來,將一切生靈與心都納進己身遮蔽的範圍裏。無數閃爍著點點微芒,卻在白天難覓蹤跡的燈蟲,從草葉與地衣的邊角乘風起行,傑納的目光不覺順著其中的一隻向上升起,飛過草葉灌木,飛過藤蔓樹林,最終穿過無數葉與葉的狹小間隙,直直升入被暗影切割到支離破碎的夜空裏。
他熟悉這夜晚,就連空氣裏微微泛起的潮意與微冷,都像是與那夜同一。
他的目光在破碎的夜空裏失焦地流轉過片刻,才像是重新整理好了思緒,於是他隻是笑一笑便繼續。
“新月就在最近,”他說,“這幾天月亮對狼群所能造成的影響會降到最低,它們會有些無精打采,也會失去一些對奇異事物的探尋動力,你如果能在這個時間之內消化掉這份凝集,狼群知悉或者幹擾的可能性都會降到最低。”
他在解釋為什麼非要在今天,在這樣的時間把狼叫到城庭附近。
“如果有可能,我更願意守著你完成這個過程,或者直接把你帶進城庭裏,”傑納回望一眼不遠處,層密枝幹葉片的掩映下,已然矗立數個千年的龐然城庭正有燈燭於其間逐步亮起,最高處的雲端渺遠若星,即使傑納能大致分辨出每一盞燈對應的是城庭的哪裏,他也仍覺得那光明視之虛幻不清,而向下的夜風之城雖然明晰,但摻入晶石粉的燈燭光暈裏呈出更多的冷意,透過挑高的廳殿拱頂,顯出一種森然與不近人情。
“不過夜風之城及以上禁止雪狼以外的狼踏足,即使是血裔也不行,不受控的生物會引來卓穆爾們的攻擊,更有可能驚擾到愛麗絲們的休憩,”傑納聲音緩輕,“……而且我猜,你也不喜歡那座城庭。”
或許這一點,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相同之地。
而狼未作回應。
夜風之城向下,湛藍之城中同樣有或緊密或疏離的燈火亮起,單盞的亮度比之上方略有不及,數量卻是雲端與夜風均無法比擬,而最下方的綠野之城尤是如此,昏黃的暖光蜿蜒過陳列長階兩旁的重重房舍,又延伸到各式或歪斜或筆直的階梯與橋梁中去,它們一道彙做燈火的長河,又如蛛網般繁密地交雜織擰,每一盞燈每一個人都在其上有著對應,它們將寒涼與黑暗,危險與不潔,盡數推拒到燈火不及的林域裏。
狼叼著那枚與它血緣相係的結晶,立在傑納身後不遠的地方,陪他一道眺望了片刻這人類造就的,鋪陳了數個千年的盛景。
他們立足林中,沐於風裏,直至滿目昏黃於視野裏刻下閃爍的影,直至城庭高處,有晚鍾的鍾聲響起。
鑄成那白色大鍾的材質似乎有些奇異,據說並非血緣相係之人,即使立足於城庭之中,也一樣無法聽取。傑納還聽過一個未經證實的說法,說在城庭的最下方,綠野之城的邊際,有些弗爾特斯甚至還沒有完全失去魔力的傳承,就已經無法再聽到鍾鳴。
說未經證實是因為他從未去過綠野之城,甚至今天的湛藍之城,都是首次觸及,奧倫澤的一些富裕家庭會從綠野之城尋找能幹的年輕人幫他們料理家事,不在乎他們還有沒有魔力的承襲,而夜風之城也會從中挑選一些人去做些清掃維護的活計,但會要求他們要有一些微薄的魔力,而最高處的雲端之城弗爾特斯們永世不會觸及,甚至到了他現在所住的高處,就連奧倫澤們也不允踏進。
因此他隻是在以前無意間聽到過女仆在整理房間的間隙輕聲言語,說她們某位早遷綠野的親戚或是鄰居,生下的孩子無法聽到城庭高處的鍾鳴。
或許就如同夜風跟湛藍兩城畏懼著天賦漸衰被遷至更下層一樣,已至城庭最底的弗爾特斯們,一樣畏懼著有朝一日無法再聽取的鍾鳴。
對他們而言,那可能意味著困頓之餘的最後一絲優越的來由也將他們拋棄,那樣一來即使仍然住在那裏,也不再在真正意義上地歸屬於城庭。
於是他站在滿目輝映的燈燭海潮之外,靜靜地聽完了某些人或許千方百計卻再聽不到的鍾鳴。
“我該回去了。”直至最後一絲鍾聲的餘韻也消解於暗夜,傑納才開口提及。
狼靜靜傾聽。
“我原以為這重隻對我設立的限製或許是某種,保護,”過了片刻,他又冒出一句,“到了現在……哈,我也說不清,也許就是保護,也許隻是提醒,也或許是什麼也沒有,隻是做出來給所有人看的而已。”
“我該回去了。”他最後一次提及。
身後的狼稍稍猶豫。
夜色下深林中,屬於城庭的燈火一如往昔,或繁茂或溫馨,或冷然如冰,或渺遠似星。
它迅捷但是無聲地走到契約者的手邊,偏偏腦袋,用毛茸厚實的耳朵拱了拱他暴露在晚風裏的手背,血液迅速流經的地方告訴它,那裏已經冷的像冰。
傑納為這突如其來的柔軟感觸有一瞬心驚,但垂頭時隻看到一雙盈滿了昏黃碎金的琥珀色眼睛,他訝然於狼突如其來地表示親近,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件好事情。
當然他也並未辜負這般好意,掌心指尖輕輕撫過它蓬鬆柔軟的耳際,像是觸到了柔嫩的雛鳥的新羽,又像是觸到了一顆毫不設防的心。
“……謝謝。”
風吹散他的聲音。
狼退回陰影,帶著灼亮而晶瑩的紅,回歸隻有它知曉的秘地。
傑納目送它離開,目送它消失於自己的視野,直到它退出自己魔力場可探知的極盡,而後他重新麵向萬丈輝赫,向那座聯通城庭與林域的長橋,也向城庭最頂端處行進。
他的麵上仍是那種慣常的、溫和但又對一切並不留心的淺淡笑意。
晚風會帶走所有的秘密。
作者閑話:
章節號錯了……直接錯了一整串,狂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