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聖庭而起的鍾鳴蔓過浮空陣，播撒向無垠無際的綠蔭。
    待鍾聲回音也於林域絕盡後，教室裏的大半學生都在一片嘈雜中擠了出去，而祭看著身邊趴在桌上動也不動的凱瑟琳稍稍歎了口氣。
    “已經下課了，”她提醒，“如果不去吃點什麼，下午你又要沒心思做其他事情。”
    整個人都近乎蓋在了桌上的凱瑟琳聞言隻是扭了扭，就又沒了任何動靜，仿佛一尾被拖上河灘、隻勉力掙動了一下的魚。
    祭又歎了口氣。
    事情起因是假期裏留給見習生們的一篇作業，要求學生們以自身為出發點，對火魔法的使用做出總結和研究，任意方向均可，隻要求所有擁有火魔法天賦的見習生完成，凱瑟琳雖然在這方麵不能說是擅長，但無論理論還是閱讀積累在同齡人中都可稱佼佼，所以這篇作業對她也不是大問題——問題出在她把導師要求的二十行記成了十二行，直到要上交時才發現自己少寫了將近一半。她倒是有心借鑒一下祭的，但沒想到祭因為自幼接觸的都非以元素為主流的體係，在提及火魔法時隻能想起楠焱的靈占術，就在不涉及核心的情況下粗略地對其做了點描述，完全沒了凱瑟琳能借鑒的餘地。
    “……導師肯定看不懂你寫的東西。”傻眼之餘，凱瑟琳不由哼哼出聲音。
    “那是導師該擔心的問題。”祭平心靜氣地回應。
    萬幸，代收這份作業的克洛麗施奈姓法爾絲，就是那個第四炎之世家法爾絲家族的那個法爾絲，雖然不比祭跟凱瑟琳天天見麵那麼熟悉，但終究也比旁人多聊得上幾句，單從凱瑟琳的神情就知道出了問題，十分默契地漏過她的那份先收走了其他人的，而凱瑟琳之後也在導師的眼皮底下絞盡腦汁加奮筆疾書地補完了那八行，並成功在鍾聲結束前塞給了似乎無意再次路過她身邊的克洛麗。隻能說好在這件事最終順利解決，不然院長閣下的親妹妹居然沒做完假期作業，恐怕會成為學院上下的一大笑柄。
    見凱瑟琳仍舊沒動靜，祭便將目光投往窗外，透過圓頂長窗隻見已經交完作業回來的克洛麗正被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擁著往庭院的另一邊走去，她的那頭暗紅色的長發即便在人群裏也顯得格外分明。
    “克洛麗還真是受歡迎。”她不得不感歎了一句。
    其實這種情況對學院內出身世家的學生們來說還算普遍，要麼如同克洛麗這樣自初來時便被眾人簇擁，要麼就會像是她這樣，出於各種能猜到和猜不到的原因乏人問津——盡管凱瑟琳保證這種情況隻是暫時的。
    “紅院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聽見祭再次發話的凱瑟琳一臉疲相地從桌子上爬了起來，邊收拾書本邊隨口應了一句。
    幾年前跟克洛麗一樣同出對西境政局有著強大影響力的世家中的地之世家的阿德琳娜，在初來學院時也有類似的待遇，隻不過出於她本人的強勢和一年級就被同出世家的黑院主位——也就是她親愛的哥哥——選做了次位，這才讓那些前仆後繼的追捧者們慢慢消停下去。不論有心還是無意，出身世家的魔法師們最終都會避無可避地聚集在一起，外來者很難真正融入進去。
    祭對此沒做回應，但也看得出克洛麗在這學期結束後大概率會提交進入紅院的申請，而身邊的凱瑟琳則早就聲明過會進白院，至於她自己，暫時還沒決定。
    看著凱瑟琳收拾好東西，祭也跟著一道起身準備去餐廳，九月的正午日光仍有些過分的耀眼，兩人各自從書堆裏抽出一本來擋在臉前掩去熾意。祭剛要邁進烈日籠罩的地域，卻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停了停，轉臉看向了凱瑟琳。
    “剛才你在忙，下課前的通知你可能沒有聽，”眼見著凱瑟琳投來疑惑的目光，祭便補充了一句，“教魔物學的薩裏先生被堵在南方了——說是因為暴雨，沒有其他情況的話下午的課程會被取消，或者分散到圖書館和星庭自習，你想去哪裏？”
    從凱瑟琳的神情來看她想回家，即使那位薩裏先生回到學院估計也這麼想，因為家族冠名連帶著幾個月前在達坦納的遭遇，凱瑟琳已經煩透了獵魔和與之相關的所有事情，但還沒等她開口，就聽得庭院另一頭女孩子們驟然分明放肆起來的笑音，祭隨著凱瑟琳一塊望過去，隻看見了一身與見習生們格格不入的深藍色製服。
    “看來又有正式的在讀生空閑過頭，來見習生這裏彰顯自身存在了，”凱瑟琳瞥過一眼後便收回了目光，“不過這跟我們沒什麼關係，還是先去吃飯吧，吃完再決定去哪裏。”
    然而祭的目光卻未跟著凱瑟琳一道收回來。
    “嗯……”她稍顯遲疑地承應一句，“我覺得可能跟你不是完全沒有關係。”
    
    此時的傑納正夾著隻木盒子，深感無奈地立在見習生園庭裏陽光不及的地域。
    城庭的事情結束的那晚，卓穆爾的刑庭差人送了件東西給家主過目，而家主隻是看過一眼，就推給了當時跟她一起用晚餐的傑納，傑納有點莫名其妙地拿起來看，隻見盒子裏麵躺了條可稱華貴的祖母綠項鏈，十幾顆切割標準的祖母綠圍攏一周，數不勝數的碎鑽星花環繞其間，有如藤蔓上攀附似雪的春意。
    家主見他不明便在旁解釋了句，說是卓穆爾們從那個奧倫澤脖子上取下來的，想來原本也是要算在贓物裏。傑納聞言一時多少有點無言，他對女孩的衣裝首飾遠遠稱不上了解，但從常相處的艾克蕾爾跟蕾切爾那裏也算是稍有知悉，明顯看得出那不是什麼日常用作裝點的首飾，而是條正經的“宣言”，把這麼惹眼的東西掛在脖子上，是生怕旁人看不出問題。同時他也想起安格提諾當時稱他接下的這份委托的起因，就是有位小姐遺失了一條祖母綠的項鏈。
    而這件事卓穆爾們定然知情，巴洛森告訴他卓穆爾裏有專人會定期檢視下到埃爾維斯那裏的委托，暗地解決一些或十分危險或長久堆積的問題，因此他不由開始思考，是給安格提諾也算順手賣他個人情，還是幹脆自己讓人去埃爾維斯街那裏領酬金？有依達法拉這重身份在，想必無需擔心抽成問題……
    還沒等他完全想清，就聽家主在旁又提醒了一句，隻說讓他把那條項鏈翻過來看看。
    傑納雖有疑惑但還是照做，然後他就明白了家主之前為什麼說“原本要算在贓物裏”——那條項鏈最下方的那顆祖母綠背後的銀托上，有個不顯眼卻明晰的火焰紋形。
    “……這是法爾絲的東西？”他不由得出聲問及。
    家主隻是點了點頭，全不在意地說了句：
    “你處理就行。”
    傑納隻得在心底歎了口氣。
    他早前從委托人的出手闊綽和使用西境適用範圍最廣的貨幣猜測對方有極大可能是西境貴族，沒想到還是往低了預計，對方確實是西境貴族，卻不是俗世意義上的貴族，而是魔法師中的“貴族”。
    他思前想後最終決定還是不再到埃爾維斯那裏過一遍了，由自己直接在學院裏找到那個姓法爾絲的女孩就行，想也知道不會有太多名。這麼做一是因為他目前不想跟埃爾維斯家族在錢財方麵上有什麼不愉，二是覺得此舉極有可能把他未來的室友氣進棺材後再把他氣活過來——經了狩獵竊狼的事情後他幾乎能這麼肯定。而做了這樣選擇的後果是他在今天，也就是開學的首天一直把這盒子帶在手邊，結果卻是在問了萊汀之後才知道學院正式的在讀生裏沒有姓法爾絲的，隻有見習生裏的克洛麗施奈，她是唯一的一名。
    開學儀式跟那些並不能在將來百分百就讀學院的見習生沒什麼關係，除了少量沒課的可能有閑心來湊個熱鬧，其他見習生都會老實呆在星城邊緣的教室裏，而顯然，克洛麗並不是沒課並且有閑心來湊熱鬧的那些人之一，這導致了他不得不在下課後額外跑了趟見習生的園庭，隨手拉了個沒見過的見習生幫傳話讓他把那位法爾絲小姐叫出來。那位被拉住傳話的學生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以一種可稱連滾帶爬的姿態跑回了教室，讓傑納簡直疑心自己的臉上是不是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而這麼引人注目的舉動無疑引來了更多目光，本來正式就讀的學生會來見習生這裏就是很少見的事情，再加上他在學院裏也算是有名，並且在今天之後，隻會更加地有名——這件事他有所預計，從穿著青院的製服降落在星城邊際的那一刻起，明裏暗裏圍繞他滋生的質疑與探尋就未作停息。
    好在他沒有等得更久了，片刻之後就看見有六七個看著都在十一二歲上下的女孩子聚成一群從門廊步出，當中的那個有卷曲的暗紅長發披散肩脊。隻粗略一眼看過傑納就知道她便是他要等的人，不僅是源於敏銳靈覺裏已現出雛形的獨特氣息，更因為那種位居人群正中的、眾星捧月般的形跡，傑納對此並不陌生，這幾乎是行走在外的法爾絲們的常態，他們的領地北接泊蒂娜草原處於普林賽斯以東略微偏南，過近的距離造成了他們是與普林賽斯交涉最多，也是對其影響最大的世家。
    由於常年在外的多不是族中最重要的、但也不會是最邊緣的那部分族裔，傑納自然既沒聽說過也沒見過克洛麗，就如他同樣對那位新上任的黑院監督生芙洛爾一樣全無知悉，隻好放空勉力平常以應，哪知女孩們在離他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了，讓他在不解之餘隻好自己往她們的方向走去，原本擠在一起議論紛紛的女孩們忽然不知為什麼笑了起來，然後不知是誰伸手把當中的克洛麗推了出來。雖然看著力道不重也大概不是出於惡意，但一時不防的克洛麗還是險些被推了個跟頭，好在傑納靈覺到位速度又快及時前躥三步扶住了她，不免又引起了小範圍的驚歎。
    一心隻想快點走人的傑納沒太在意克洛麗的滿麵通紅結巴道歉，隻是把盒子遞給她並報上自己的姓名，稱這件東西是家族清掃林域時所獲，在查證之後確信歸屬於她，沒管也不是太想管她的年紀聽沒聽過依達法拉與達伊洛的實際關係。而接過盒子的克洛麗趕忙打開盒子，在看見那條祖母綠項鏈後立時驚喜地道謝，他也隻是笑笑說不必，之後立即禮貌但迅速地道別，一心隻想趕在被更多人看到認出並議論之前趕去餐廳，誰知才剛繞過她們還沒走出幾步，就看見了前麵幾乎驚掉下巴的凱瑟琳跟她身邊的楠焱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