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奧的目光在房間裏的一片狼藉中有限地轉了轉，然後無聲地咽下了一聲歎息。
    洛歐斐似乎不以為意，他朝著一片狼藉裏還算完好的、壁爐前的兩張扶手椅處點了點頭，德奧心情有點微妙地落座，洛歐斐也隨之在另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你不去參加麼？”他就這樣平淡地問道。
    “早前……已經去露過麵了，”德奧像是想笑一下，但是不太成功，“他們隻當我是在忙洛斯羅蒂公爵的事，不會多問，何況母親的重點也不是我，倒是你——”
    他欲言又止地望向旁邊的洛歐斐。
    洛歐斐回以平靜的注視。
    德奧稍稍一愣，旋即多少露出些苦笑來——是了，自己對麵的這位已經是世家的族長了，族人的葬禮上如果族長出席，自然是族中的看重與無上的榮恩，如果沒有，那也沒處去怪罪什麼，更何況是眼前的這位了，沒有人會強求他的。
    他再度環顧起這間仿佛被拆過一遍的房間，終是抑製不住地長歎了一聲。
    “我確實想到過傑納會看懂你的暗示，甚至是尋求你的幫助，但我沒想到會這麼的、這麼的……”
    這麼激進，這麼慘烈。
    “他的決心會成為他的力量。”洛歐斐倒了杯半溫不涼的茶，抿了一口後這樣說。
    “母親如果知道，怕是會被氣瘋了吧。”他苦笑著搖頭。
    “豈能盡如她意。”洛歐斐的聲音仍是平靜的，但德奧多少聽得出其間冷意。
    若非是璐琳娜姨媽嫁去了達伊洛，璐茜娜姨媽又自高塔之上墜亡，無論如何都輪不到自己的母親去做家主的繼任者，這一點他們三兄弟心知肚明，德奧知道不僅族中的不少愛麗絲是這麼想的，就連自己身旁的這位，怕也是這麼想的。
    愛麗絲的那些長老們隻怕一開始也是想著借母親同這位院長閣下的血緣關係，好令兩族關係更親近以便施加影響，但全不曾想到這位對母親的行事可稱一句深惡痛絕……平素裏留幾分麵子不叫她下不來台已經算得上是容忍了，隻是眼下再想換人，也沒那麼容易了。
    但無論如何，至少幾年之內，這些事都跟他沒什麼關係了。他一麵默默想著，一麵同樣動手給自己倒了杯幾乎沒什麼餘溫剩下的茶。
    “傍晚我就會去見那些使臣，今晚大概留在托夫裏斯，明早待靈柩送來，直接啟程回普林賽斯。”半杯茶下肚後，他這樣說道。
    即使母親發覺不對，再想質詢，也已經來不及了。
    洛歐斐稍微點了點頭，“莫特斯平原方麵，可以跟伊格特蘭德接洽，他們動手弄死了伊德羅斯，就算沒留下證據多少也得有點心虛，不會開太過分的條件，你以依達法拉的半血兼調停者達伊洛的代言人去同他們處理這件事，阿爾澤大概求之不得。”
    德奧手裏的茶杯頓了頓，就算回到城庭已有三年之久，他仍舊不太適應普林賽斯的國王這麼輕易地被直呼名姓。
    “……我知道了。”他說，像是想了想又道，“洛斯羅蒂方麵，我脫手一些與戰爭相關的營生，想來也是王室與各家所樂意得見，隻是在爵位繼承這件事上……”
    他話沒說完，盡管已經從了母姓，但他仍是洛斯羅蒂公爵合理合法的長子，唯有還姓克萊伊的妹妹艾克蕾爾則全無魔力，說不準阿爾澤會一封敕令強令他繼洛斯羅蒂公爵之位，而這是他和依達法拉均不願得見的——作為受到達伊洛保護的隱世家族，依達法拉本就不該攪合進周邊國家的局勢戰火裏。
    “阿爾澤會試探，但不會強來，”洛歐斐道，“你們回避的意思在三年前就很明顯了，足夠理解成這是達伊洛的意思，而如果阿爾澤作為一國國王強行與達伊洛，與學院作對……”
    他也沒有說完，但德奧明白，如果阿爾澤敢將矛頭指向達伊洛，指向學院，那未受莫特斯戰火波及的第四炎之世家法爾絲跟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可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安靜了。
    “單就我的看法，阿爾澤大概率會試探性地給你原屬洛斯羅蒂公爵的數個頭銜中的一個，至於理由，就是輔佐年齡尚小的少公爵，”洛歐斐淡淡地道，“你若是應承，就坐實了輔佐者的身份，你若是推拒，就是不願做這個輔佐者，仍舊有意公爵之位。”
    德奧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
    “這個爵位可以接下，”洛歐斐打斷道，“無論是安那些人的心，還是之後幾年在普林賽斯的活動，有這樣一個頭銜，都強過隻頂著世家之子的名號。”
    德奧有點無力地皺了皺眉頭。
    “……有什麼需要我去做？如果是伊格特蘭德那裏，我不認為單憑我就能接觸到那兩個。”
    “跟世家無關，”洛歐斐捧著茶杯靜靜地道，“抵達之後盡快……查一查博拉希耶。”
    “博拉希耶？”德奧皺著眉頭重複，“你指黎明港？那不在普林賽斯的境內……隔著旋海，屬於奧爾特米亞的地界。”
    黎明港隻是一座小港，奧爾特米亞分得的旋海五分之二的海岸線上，大港都用顏色命名，最北部也最靠近普林賽斯國界的青港是唯一的深海港，為官方據守，以便發生領土紛爭時能迅速聚集軍隊據守前線，而南部位於蘭徹以西的碧港則是常規的商港，而最南，實際已不算在旋海沿岸而是風暴海北海岸的藍港則是唯一的遠海港，這座海港也為奧爾特米亞的常青公爵家族私有，外人若想借用或停泊需付出相當不低的代價——無他，藍港是從第十二雷電世家瑞格特家族的羅瑞尼斯島到奧爾特米亞境內的所有航線上的唯一一座海港。
    黎明港並無這樣的盛名，它緊靠蘭徹，近海部分海床崎嶇，停不了太大的船隻，隻能停下漁船和一些小型的商船，若說這裏有什麼出名的，大概就是這裏是奧爾特米亞陸上部分領土的最東端，換言之就是整個奧爾特米亞最先目睹黎明的地方，因此得名。
    黎明……
    “”黎明學派”？”他壓著嗓子問道。
    洛歐斐沒什麼表情地點了點頭，旋即起身，走向正對著扶手椅的牆麵上的那個不小的書架，德奧雖有不解但還是跟在了他身後，看著洛歐斐抬手抽下了書架第三層中某一排的數本厚重書籍，他上前順手接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待那部分的書被取得七七八八，便露出了藏在書籍之後，鑲嵌在牆裏的一隻透明的水晶匣子，因著光線昏暗，德奧眯著眼睛也隻看見裏麵好像放了個黑乎乎一團的東西，反倒是匣子四角，各放著的一粒散發著明金色光輝的晶石粒立時引起了他的注意，就算他對封印禁製一類算不得太在行，也知道這是最基礎的封印暗影魔法甚至與黑噬相關物品的術式！
    德奧隻覺得渾身血液都變冷了一瞬。
    洛歐斐從極東回來還不到半個月，在達坦納接觸到的黑噬成員已在先知的帶領下被杜德絲一族妥善處理，他哪裏來的黑噬的相關物品？
    隻可能是從傑納身上！隻可能是那個用了傑納做材料的儀式裏！
    洛歐斐在書櫃的後壁板處摸索了一陣，伴著一聲輕響，那隻方方正正的水晶匣子自行滑出少許，洛歐斐便伸手把東西連帶整隻匣子都取了出來，讓裏麵的物件真真正正地沐浴在了天光裏。
    那是一隻通體漆黑不透光的高腳杯子，比一般宴會上用來盛酒的杯子略大，而且無論怎麼看起來也不像是在普通場合用來裝酒的……杯沿上有蝕刻出一圈咒文，因為角度和弧麵的原因德奧沒怎麼看清楚，隻依稀看見是說什麼火之類的，纖細的杯柱中間嵌有一顆相對這杯子來說算是顯眼的紅寶石，它將整個杯子分成上下兩個部分，兩端均以爪狀緊緊地鑊住了這塊紅寶石，杯腳一圈也銘有咒文，隻是字比杯沿處的還要小不少，德奧一時看不清也沒什麼心情去看，隻一麵覺得這造型的儀式意味非常濃重，一麵又覺得這通體漆黑的模樣十分不詳。
    “是清理時候從衍化物裏剖出來的。”洛歐斐補充似的道。
    “這是……聖杯？”德奧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魔法師普遍沒什麼信仰可言，但他好歹是公爵家的長子，有些樣子該裝的時候還是要裝一裝，為此他見過不少宗教儀式，用的東西，他也能認個大概，況且許多魔法師所用的物品都是以這類東西為藍本做出的，形態上難免有些相似之處。
    洛歐斐淡淡地應了一聲，將水晶匣子調了個方向，給德奧看杯身一側的一個紋章。
    那是一個近似菱形的紋章，下半部分是象征海水的波紋，中部有半輪正升的太陽，再向上散射開來的，都是來源於它的光芒。
    不僅洛歐斐認得，德奧認得，怕是拿出去給餘下的世家看，每一家都認得。
    那是從“淨血會”演變而來的“黎明學派”的紋章。
    “那幫極端反血統論的瘋子……”德奧皺著眉頭。
    不論情不情願，生在世家體係之中，就無可避免地是血統論的擁護者，因為對魔法師而言，同類和同種天賦的富集，是確實有利於穩定後代資質的。而所謂的“淨血會”則是這種理論的極端反對者，他們自現世以來就在試圖證明有天賦的魔法師未必一定得出生在有血統承襲的家族之中，通過術式，藥劑，精神灌輸等在外界看來有悖倫理的操作不斷地試圖製造“天賦異稟”的胎兒。雖然這怎麼也不能算是正常人的行徑，但對那些血脈微薄，甚至魔力遺傳搖搖欲墜的家庭乃至小國王室來說，無疑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有了他們的資助，淨血會的試驗越來越瘋狂，他們確實製造出過不少奇才，但也製造出過更多無法控製的怪物和死嬰。當他們不再滿足於實驗材料隻源於黑市上的孤兒和那些被出身家族獻上的孩子之後，終於將手伸向了偏遠村鎮的平民
    世家，為此出手。
    
    由當時的第四，第五，第十二三大世家聯合絞殺，將淨血會中絕大部分成員與試驗品處理，就算是被認為溫順無害的那些，也都是在世家的監視下度過餘生。自此世間不再有“淨血會”，但之後不久，宣稱繼承了他們研究的“黎明學派”應運而生。
    對世家來說這其實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強化血裔後代天賦的需求客觀存在，就算沒了淨血會也沒了黎明學派，也早晚會有別的，何況帶著資料逃過一劫的多是當時的一些年輕學生，他們也見證了前身的下場和世家的力量，幾百年來至今在行事作風上可以說是非常收斂了，而在他們並未主動攪事且有各方勢力暗地資助的情況下，世家也沒有什麼好的由頭再對他們動手。
    “黎明學派參與到這件事裏了？”德奧的聲音裏充斥著他自己都不曾覺察的寒意，“還是說……黎明學派已經成為黑噬的一部分了？”
    從黎明學派裏得來的東西大部分都與“孕育”相關，當然，不僅是指繁衍上的，也包括催化，煉成等等需要“聚合”的領域。
    德奧完全沒法想象，黑噬原本想要怎麼使用這隻杯子。
    “這就是希望你查明的事情，關係到黎明學派的現狀和儀式的具體指向，”洛歐斐道，“他們老實了太多年，又有各方暗地庇護，眾家的監視有所欠缺也是難免，現在沒有任何世家能確認黎明學派與黑噬之間的關係——有可能是總部的博拉希耶交給你，學院這邊……”他靜默片刻，“合適的話，會交給傑納做的。”
    未嚐不是一個通向“那一邊”的機會。
    德奧長久沉默，最後近乎是咬著牙地道了一句。
    “我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眼見他調頭要走，洛歐斐又添了一句，“關於莎芙瑞娜的。”
    德奧怔住，轉身回看那位立在桌邊動也未動的院長。
    “它原本的名字應該是”瑪格麗聖杯”，”洛歐斐緩緩地道，“原屬上一次更替前的炎之世家。”
    “也是第五尊”完美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