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二百一十八章:夜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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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死死地蜷縮在會客室地麵的長絨地毯上,整個人都像是被丟到水裏泡了半晌後才被撈了出來,從散亂的白金色長發到袖口領口綴滿繁複花邊的襯衫無不被浸得透濕,甚至連身下的銀色地毯上的長絨都倒伏了一片。
凝聚於洛歐斐指尖的無形之風消散無蹤,他看一眼桌上已經全空的那口皮箱,什麼也沒說。
痛覺占據了傑納全部的意誌,他根本沒有感受過也無法形容那種純粹的痛楚,不僅作用於皮肉,也不僅作用於骨骼,他的身上仿佛長出了無數蔓延到虛空中的脈絡,層疊的痛感正沿這些脈絡堅持不懈地回傳著。呼吸會覺得痛,思考也會覺得痛,他像是一直在被撕裂,像一張白紙,被反反複複地撕扯成千千萬萬片,他又像是遭受了某種重擊,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一處地方能避過這種持續的、無盡的鈍痛。這些痛感毫無消減的意思,讓他連動一動或者喊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他確信剛開始的時候他是喊出了聲的,但不過區區幾次呼吸之後,他就連叫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全身唯剩的力量都被調用來對抗這種好似永無窮盡之意的痛苦了。
他覺得眼前發黑,他想昏過去,他想跳起來找什麼東西砍斷那些向自己輸送痛苦的脈絡,他甚至想把自己的腦袋砸扁——隻要能讓這種痛苦消失的話。
但是不可以,體內充斥著全然陌生的魔力,像是狹窄的通路上發生了嚴重的淤堵,那淤堵不僅帶來了額外的脹痛,更讓他連動一動手指掀一掀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他無法昏過去,耳邊有數之不盡的聲音,絕大部分都像是隔過一層厚厚的屏障一般遠遠嘈雜,唯有能聽清的、近在咫尺的則類似於海潮的衝刷,一層疊著一層,每一層都比上一層更加強大。
那聲音太過喧鬧了,讓他完全無法將意識委於深黯,他強撐著那每轉過一個念頭都帶起劇烈的眩暈和痛苦的意識,猜測那海潮一般的聲音應當是洛歐斐的魔力。
他的魔力……源於靈魂,源於那已不存世的王朝的魔力,無時不刻不在衝刷著他的軀體,那力量堅持不斷地改造著他,讓他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強大,也讓他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與人類背離。
麵前似乎暗了暗,他勉力半睜開眼睛,看見洛歐斐蹲在自己的麵前,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細頸的銀質小瓶,塞子或者蓋子已經被提前拔去。
他伸出手來扳過少年完全被汗水浸透的下頜,全然不顧僅是皮膚上的接觸都能讓現在的少年痛如火燒,半句招呼沒打地將小瓶裏的內容物全部倒進了他的嘴裏。
傑納不可避免地咳嗆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髒腑血液一起劇痛,甚至那冰涼的液體滑過舌尖的時候,也會帶來某種像是凍傷一樣的銳痛,片刻後他感受到了那液體的味道——很苦,有明顯的草植氣味,但又非常醇厚,像淡蜂蜜,像是過濃的酒。
他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己找回了些許感知,痛苦仍然存在,但已無法蓋過他的行動和表達了。
“紫藤花毒,”洛歐斐將那隻空掉的細頸小瓶放在他眼前,“能夠壓製本能——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吸收魔力和感知外界就是本能。”
花毒……傑納渾渾噩噩地想到,花毒不該是一階以上才能用的東西嗎?對一階以下,那東西就是致命的毒藥。
怎麼說他也曾做過純粹的醫者,這點常識他還是有。
“你的情況特殊,”像是知他所想,洛歐斐耐心地解釋了一下,“僅固化在你體內的魔力,讓你成為一階都綽綽有餘,暫且不需要再從外界獲取什麼。”
……也就是說,他現在已經可以被視為一個一階魔法師了?當然若想發揮出相應的力量,必要讓那些植入的魔力真切地化為自己的。
“那是個很長的過程,”洛歐斐道,“我會讓巴洛森給你留一些,此外再留一些曇花的助眠,這些都用完之後最好去問白院負責人之後的解決辦法——花毒在學院裏是禁止流通的。等到你能行動如常了,就可以去找他,【罪心】我也會提前交到他的手裏,至於未來的這幾天,在沉睡中度過會相對好受一點。”
傑納費盡力氣點了點頭,旋即目光稍稍一凝。
不知是否錯覺……混亂的感官裏他覺察到自己的身上正蓋著一層薄薄的白紗,那紗沒有實體,但仿佛異常堅韌,不可觸碰,不可驅散。
“這是……什麼……”他用近乎沒有音調的聲音發出了疑問。
“可以暫時隔絕機製對你的注視,”洛歐斐道,“在獲得相應的物品和初步掌控這些力量之前,你最好留宿在家主的隔壁,在【夜魘】的外放領域”魘之國”裏,奧珀莉薇恩和靈的影響,都會降到最低。”
前半句讓傑納立刻想到了在奧珀莉薇恩之上洛歐斐讓自己披著的那件白袍,後半句則有點跟不上思路,【夜魘】?魘之國?
洛歐斐頓了頓。
“魘之國是家主的領域,”他道,“有別於尋常一階的,自帶秩序和能力的可外放領域,至於【夜魘】……”
片刻寂靜。
“那是家主的”名”。”
家主……家主?眼見著洛歐斐站起身來,一個響指打碎了對整個房間的封禁,絲絲縷縷的堇青色流光重新彙入他的身體,傑納掙紮著用胳膊撐起上半身。
“還有一件事——”他一麵喊著,一麵劇烈地喘息。
洛歐斐回頭看他。
“家主的……家主的眼睛,”他喘息著問道,“那究竟是……”
又是半晌的毫無聲息,直到門外腳步聲漸起,洛歐斐才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
“那是身為【夜魘】,以及被機製注視的證明。”
什麼?誰?家主?家主被機製注視?劇烈的暈眩裏傑納愈發理解不能,按在奧珀莉薇恩之上的樣子,他本以為所有被那位擺渡人視作汙染的都會由他直接帶走,但家主似乎不是?但若她並非被汙染,機製又為什麼要注視於她?還有【夜魘】?這是靈魂的名字?家主是覺醒者?
這一串問題他都沒來得及問,會客室通向外麵的房門已經打開,傑納隻來得及看見一雙鋥亮的黑色皮鞋,就有些支撐不住地昏了過去。
巴洛森在門口站定,目光在一副痛苦模樣蜷縮在地上的傑納身上凝定了片刻,像是無聲地歎了口氣,又望向一旁神情與他走前沒有絲毫變動的洛歐斐,稍稍壓低了聲音道。
“家主那裏……已經備下了,家主稱魘之國借助相應儀式固化在外界維持上半個月不會有什麼問題。”
洛歐斐點了點頭,似乎一早便知道。
“家主還稱曇花的花毒可以由她製備,隻是紫藤……她的園庭裏並沒有,她也不夠了解相應流程,問是否有必要聯係伊格特蘭德……”
“不必,”洛歐斐像是無聲地笑了一下,“才出動過半身,森之世家最近大概率會躲著我們走。”
“……是,”巴洛森微微彎身,“我明白了。”
洛歐斐稍稍頷首,示意巴洛森可以帶傑納走了,巴洛森張開搭在臂彎處的那張白色薄毯,將昏癱在地的少年嚴嚴實實地包裹住撈了起來,隻餘些許打濕結綹的白金色發絲黏附在外。
“璐雅娜姨媽那裏怎麼樣了?”正當巴洛森要走,望向窗外的洛歐斐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了這麼一句。
“……璐雅娜夫人暫時還不知情,”巴洛森據實以告,“羅德勒斯先生在今日下葬,家主無法出麵的情況下,夫人理應代行。並且夫人不會與普林賽斯派來的使臣接觸,短時間之內不會知道隨同前往的究竟是誰,就算之後想要詢問家主……夫人也不敢踏進”魘之國”。”
洛歐斐頷首,示意知道了。
“您……不出席羅德勒斯先生的葬禮嗎?”巴洛森斟酌片刻,終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洛歐斐有片刻的沉默,最終仍是沒什麼表情地搖了搖頭。
“是,”巴洛森再度躬身,旋即環顧了一片糟亂的房間一眼,“需要為您安排人來打理麼?”
洛歐斐扯出懷表看了看。
“過三刻鍾再來。”他道。
管家再度應是,抱著仍舊人事不省的少年迅疾地離開了房間。
洛歐斐望了窗外片刻,西北方向有那麼一處山坡上幾乎沒有幾棵樹,就算有,也多是矮小的,不同於它們植於密林的同族。
即使不用獸瞳他也看得到,那隱於碧色整齊排列的墓石與銘碑們。
“結束了。”他稍稍提高了聲音。
幾秒之後,壁爐左側的牆壁上,那扇小門之後響起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隨著門開,洛歐斐的目光也隨之從窗外轉回。
那是個明顯比洛歐斐年長但是稱不上老的男人,一頭金棕色的頭發不似往常那般披著而是整齊地後梳,他內裏穿著一件同方才被帶走的傑納一樣的、袖口和領口綴著褶邊的襯衫,外麵則是一件純黑無紋的雙排扣長禮服,全身上下除了左側翻領上扣眼處簪了一朵不及全盛的白玫瑰外,沒有任何可稱裝飾物的物品。
他注視著臨窗而立的洛歐斐,那神情不算完全平靜,但也早有預料似地,稱不上有多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