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二百一十一章: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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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她臉上那片詭異的陰影的原因,那雙眼睛的色澤看起來與傑納所知的微有差異,但那顏色毫無疑問仍在堇青的範疇裏。
自從幻森覆滅後,那個顏色的眼瞳就成為了一種不可言說的象征,與過往王朝一道,埋於隻存記憶的廢墟裏。
他帶著隱含心驚的猶疑,向著預定方向繼續走了下去。
他看到身穿毛呢長裙的少女退出了大廳,從等候在門外的侍女手中接過一定同樣是灰色呢製的女帽,侍女為她整理了一下帽簷處垂下的細紗,它們恰到好處地遮住了她的半張臉,讓薄紗的影代替她麵上的詭異陰影,也讓她那雙眼睛更加朦朦朧朧看不明晰。
他跟著少女一路下行,從雲端之城的最高處下到一個較低但也算不上最底層的地方,走過燭光閃爍的長廊,走過紙張堆積的書房,走到懸掛著暗色帷幔的四柱床前,在旁看護的醫者向歸來的小姐行禮,少女禮貌地點一點頭褪去手上的手套,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了床上昏迷不醒的老人的手。
他向前看到庭院中的樹木葉片泛黃,看到禮堂華美壯麗的花窗下少女被仍顯虛弱的父親引領著交到一位有些拘謹銀發年輕人手裏,少女的麵容、眼睛與麵上的陰影都被藏在拖曳及地的頭紗與花冠之下,對麵的年輕人討好地向她笑了笑,或許是頭紗阻礙了視線,她隻垂著眼睛望著花窗投到自己裙擺上的彩色陰影。
他看到一代家主辭世,看到議廳裏高位的愛麗絲們紛紛推舉,看到她坐上了那張台階上的高背椅,帽簷上垂下遮住半張臉的細紗,她的神情看不分明。他看到她的丈夫沉默而順從,帶著三個年歲相近少女立在她的階下,他看到年歲最長的那個穿一身保守的立領長裙,暗玫色的長發半盤半披,不像世家的小姐,反像哪裏的教習;他看見第二大的那個驕傲而明麗,無論是綴滿花邊和薄紗的衣裙還是翻著大卷的淡色長發,都顯露出一種浪漫和純真的氣息;年歲最小的那個默默無聞地站在最後,生著與她的父親一模一樣的銀色直發和深灰眼睛,她每每望向高背椅裏的母親,卻總在長姐的說教和二姐的輕笑裏抿著嘴唇又沉默下去。
他看到小女兒央求父親,最終去往學院,在朋友們的圍攏下,穿著白色的製服裙露出久違的笑容輕巧掠過人群,不遠處從餐廳裏走出的一群學生裏,有一個紅院的男孩稍稍側過了眼睛。
他看到有位穿著紋有堇青色火焰徽飾長袍的年輕人來到雲端之城,在迎接他的晚宴上他禮貌地與三位小姐各跳了一支舞,一曲舞畢後大女兒向他提裙行禮從容退去,二女兒則笑著挽住他追問學院的事情,小女兒心不在焉地玩弄著禮服上裝飾用的緞帶,目光望向落地窗外夜間昏暗一片的無盡林蔭。
他看到二女兒用珍珠長項鏈狠狠地抽打一個侍女,因為她回報說舞會散場後年輕人在花園同她的姐姐聊了一段時間。他看到年輕人在離開之前送了三位小姐一人一份禮物,而向來排在最先的二女兒的侍女咬了咬牙將傷痕用衣袖掩起,悄悄拿走了排在最左邊的那一份。
他看到大女兒對著那條寶石項鏈皺了皺眉頭,小女兒也對收到的香水沒什麼興趣,二女兒得到一塊古舊的六芒星狀銀色懷表,正要大發雷霆,卻在母親說完什麼之後,滿麵顯出不可置信和狂喜。他看見大女兒照常在母親的圖書館裏讀讀寫寫,偶爾沉思,他看見二女兒在侍女和管事們的幫助和安排下被各類禮服和珠寶包圍,小女兒默默無聞,繼續往來於學院和城庭。
他看到達伊洛的年輕人再度造訪,看到被侍女們簇擁著走出的二女兒時臉上是不加掩飾的錯愕,台階上的母親意識到事情不對遣走了廳堂裏所有的人,他們說了很久的話,似乎那位母親做出了什麼請求,而年輕人思慮良久,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看到所有的珠寶和禮服都找來了更好的被送到了大女兒那裏,一貫埋頭書本的女孩即使在侍女的幫助下也顯得手忙腳亂;二女兒瘋狂地砸壞了房間裏所有能夠到的東西,一個花瓶飛出門外碎了一地,恰好路過的小女兒及時停步,沒有探望也沒有置評,卻露出了一個嘲諷似的笑意。
他看到浩浩蕩蕩的車隊載著大女兒駛出了依達法拉之城,二女兒和小女兒在城庭裏不同的地方遠望,不同的是小女兒很快收回了視線,而二女兒的神情卻在車隊漸遠的同時愈發猙獰,在白色徹底被碧綠掩映的前一瞬,她猛地推開了窗戶,從所在的高塔上跳了下去。
他看到鬧劇。
他看到小女兒找到母親,提出自己離開家族,將嫁往普林賽斯的洛斯羅蒂,在母親的震怒和斥責下,又哭著離去。他看到她去求父親,父親麵對著這個最像自己也和自己一樣無聞的女兒,輕輕歎息。
他看到小女兒和那位紅院的年輕人一起離開了西恩特,看到年輕人將自己的未婚妻介紹給自己在普林賽斯的親戚,那位消瘦又蒼白的伊德羅斯也在其裏。
他看到他們舉行婚禮,儀式上沒有任何一位公爵夫人的親屬出席,他看到他們生下了四個孩子,三兒一女,最小的兒子幾乎和女兒一樣美麗,任誰第一次看到,都要暗暗心驚。
他看到長相最像公爵夫人的二兒子進入了學院,在一次假期裏他告訴母親他想進入黑院,而公爵夫人的震驚和斥責與多年前她的母親一般不差毫厘。劇烈的爭吵後年輕人沉默地順從了,在他成為白院次位監督生的那年黑院的主位離校,新升任的主位和他同歲,生著與父母均不相似的白色長發與堇青色眼睛。
他看到年輕人與黑院的朋友們越走越近,他們不止一次地建議過他轉來黑院,年輕人隻有沉默以應,他越來越少回洛斯羅蒂,甚至假期也留在學院裏,依達法拉經由達伊洛順手遞來的信,也被他直接扔進壁爐裏。
他看到他離開學院,與一位黑院的朋友一起,他們向西行去,但絕不是去洛斯羅蒂。
他看到洛斯羅蒂公爵無心牽掛失去音訊的次子,與伊德羅斯一起穿梭於一個又一個堂皇富麗的舞會和宴席,人們舉重若輕地談論起北方的戰局,就仿佛是在討論下午茶的蛋糕要切成幾塊才不顯得失禮。
他越走越快。
他看到東方的原野上暗影凝成的城庭建起,形貌略有幾分相似的兩個女人在黑暗中廝殺,他看到其中的一位在一個高個兒男人的懷裏殘存著笑意死去,他看到城庭崩潰,看到蒼白色的火焰一直燃燒到天邊,看到東方一襲黑裙的先知出現在地平線上,巨大的熒紫色的“域”以她為核心迅速鋪展開來,看見那抱著死去女子的高個兒男人在領域裏像是一隻被燭火燃盡的飛蛾,不剩一點灰燼。
他看到北方戰事大捷,看到父親沉思的時間一日多過一日,他小心地回避著妻子,望向最小的一雙兒女的神情,也一日比一日複雜起來。
他看到林中戰火起,看見素無波瀾的隕星湖漾起血液和火焰的顏色,看見隔過湖水與無數不可見的禁製下,慢慢浮出的巨大暗影。
他看到昔年曾造訪過雲端之城卻早已不是年輕人的那位院長,踏著泥濘走向了廣闊湖域的邊際,走向一片死寂的深黑的湖水。
他看到他笑了笑,有些疲憊,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釋然。
他看到他消失。
像一縷煙被風吹散,像一捧沙從指尖流盡,像燭淚盡時一瞬明滅,像毫無緣由的憑空裁剪。
他看到音訊全無數年的公爵家次子在戰後被發現並救治,他看到新任的院長等著他醒來,他看到那位麵色蒼白到幾若死物的年輕人斷斷續續地講完了一個他無法聽到的故事,他看到新任的院長微微頷首,公爵家的次子在他麵前緩緩跪了下來。
他看到年輕人重新回到洛斯羅蒂,看到公爵與公爵夫人激烈地爭吵,長子在書房枯坐,長女拉著幼子到整個城堡最偏遠的房間躲藏起來,次子麵無表情地斜倚在台階上,冷冷地注視著父母的醜態。
他看到公爵夫人帶著三個孩子離開。
他看到長子跟隨母親回到城庭,次子就職於學院並在一年後成為了白院的負責人,幼子同樣就讀學院。
他看到伊德羅斯對洛斯羅蒂公爵提出了要求,看到洛斯羅蒂公爵不得不在宴席上答應會盡快再次造訪西恩特。
他看到伊德羅斯乘勝追擊揮兵北上,他看到蘭沼與伊格特蘭德家族的憤怒,他看到有黑色的信函從遙遠的東方遞來,他看到伊德羅斯收下他自以為的禮物,他看到年幼的繼承人被新任的院長接到了無盡的林海中來。
他奔跑起來。
他看到洛斯羅蒂的馬車駛入西恩特,他看到長子和幼子被打發來學院送邀請函,他看到尾隨於洛斯羅蒂公爵之後的那些人們走入森林深處,他看到狩獵開始,他看到那個本該在東域死去的高個兒男人從森林深處走出,銃劍切過公爵的脖子就像燙過的餐刀切餐包上的黃油,他看到幼子的視線被最後一個存活的大人擋住未看見這慘烈的一幕,他看見馬鞭高高揚起,他看見驚馬馱著小兒子向森林深處逃竄,看到那人獨自麵對林中的一片幽暗。
他看到那匹馬被林中設下的細鋼索斬斷了腿,看見驚魂未定的小兒子直接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隨後被仰麵撒上一把藥粉,像是碼頭上的貨物一樣,被隨手扛了起來。
他看到小兒子被擺放在一張描繪了陣法的圓桌上,看見深紅的液體被傾入一隻漆黑的高腳杯,看到高個兒男人舉起了純黑的儀式刀,刀鋒從獵裝的領口一路遊走下來。
他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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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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