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二百一十章:晝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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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足夠反常卻並不值得反應過度的景象,傑納有過一定的心理準備,在逝者的思維國度裏,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
探入水中的手並沒有穿過某種介質的感覺,沒有水,也沒有起霧時黏附在皮膚上疏散的水汽,他好像直接將手伸到了另一個空間裏。
那個瞬間映於眼瞳的淡金便擴張蔓延開來,如雨時積水的驟然堆積,卻無半點滴濺其上的漣漪。直至如江河水漲,汪洋無際,不等他想到要去看這份變動帶給劍塚的變化,那無形的金色浪潮就已經猛然漲起,淹沒了龜裂大地上所有的古舊兵刃,淹沒了蔓向無窮遠的昏黃霧氣,也淹沒了蒼白的懸日,淹沒了半跪於原處的他自己。
閉眼屏息是下意識的反應,因為本不該有冷熱知覺的精神投影突兀地感受到了一種暖意的覆蓋,但短短數息後他就意識到那並不是水液沒頂的感受,他嚐試性地張了張嘴,發覺並沒有灌進什麼東西,隨後他睜了眼,小心地恢複了對投影而言本就沒有意義的呼吸,發現自己仍維持著半跪的姿勢,周圍是細密綿軟,仿佛自行散發著淡淡的明金色光輝的沙地。
他抬起頭望向前方,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明金色的世界裏,仿佛是一切光明的源頭,世間所有光元素的富集地。
他小心地起身,本就蒙著模糊輝光的沙海在眯著眼睛細看時依稀能窺見些許光的紋印,那遊動的紋路讓他想起家族城堡前庭巨大的噴泉水池,如非那些搖曳著的紋路,池中的魚幾乎像是懸浮在空氣裏。
自己也置身於一個這樣的地方嗎?一個巨大的魚缸或者噴泉?一個湖、或者是海底?他眯著眼睛小心地環視周遭,過於明亮的環境讓他的眼睛僅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裏便生出隱痛。
周圍什麼也沒有,沒有生物,沒有除了光明、結晶砂礫之海外的任何東西,也沒有他在劍塚時能輕易目視到的劍的虛影。他直覺這樣傻站著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隨之便試探性地向著自己所朝的方向,一步邁進。
踩上那些碎沙的瞬間有殘破的光影和絮語如同迫不及待般一齊湧向他的腦海,像是一句話拆分成單純的音節在不到十分之一秒內由幾百個人同時說完,讓他的腦海尖銳地嗡鳴起來,像是什麼都聽見了,又好像什麼也沒聽明白。
他不可避免地停了下來。
那些幻視和絮語在他停步的瞬間就消失了,極端喧鬧的下一瞬就是極端的寂靜,寂靜到他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耳鳴,聽見血液流經與這投影相連的身體,聽見那顆心髒跳得輕盈又迅疾。
他緩了幾秒鍾,才決定再次向前邁步,這一次他做好準備,在精神的刺痛襲來之前,迅速邁出了兩步。
囈語和景象就像發現了他蹤跡的追兵一樣立時追了上來,腦海中幹擾的碎光一瞬後便破碎,不及疼痛反饋他又邁出一步,終於看清楚了那畫麵裏的情景。
那是他不陌生的地方,是他如今的所在,潔白的雲端之城,獨屬醫者的城庭。
然而下一秒,他便被爆發開來的劇痛擊倒,跌進明亮的砂礫之海裏。
沒有任何方法能排解這種滋生於精神深處的苦痛,他已經失去全部的魔力,調整呼吸對於精神也沒有意義,少年潔白而初現修長的手彎曲似爪楔入沙地,有猙獰的青筋從皮膚下鼓起,然而過於細膩的砂礫就如同流水是無法抓握的東西,攥緊的手無處施力,隻能將最痛苦的幾秒鍾硬捱過去,絮語與光影一道平複下去。
他又緩了一會兒,扶著膝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這一次沒有再貿然嚐試邁進,而是停留在原地思索起來。
……自己進的是精神領域,無論是洛歐斐的說法還是對自己的觀察都能證明,而至少就他所知,雖然從外界侵入精神領域的方式方法多種多樣,但直接從一個人的精神領域進到另一人的精神領域裏卻沒那麼容易,幾乎可以說必然要經過奧珀莉薇恩——也就是所謂“迷津”。而唯有的規避方法是兩個精神領域的域主精神關聯度極高,不是血緣相關,而是其中一位近乎直接塑成另一位領域的那種相關。
前者他並未看見任何類似河流的東西,後者劍塚與當下景象更是差出了十萬八千裏、
換言之,這裏雖然大概率與罹辰無關,但應該也不是另外的什麼人的精神領域。
他正皺著眉頭思索,不經意間再一次窺見了沙海之上粼動的光影。
——他確實沒有看到任何河流,
但他的所在地,像是某種水體之底。
傑納不由得微抽了一口涼氣。
這裏是奧珀莉薇恩?自己正處在那條被稱作遺忘的河川之底?
這個猜測太過駭人,畢竟人們隻是傳說奧珀莉薇恩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川,但並未有人說過流淌在裏麵的那些形似水的東西,與外界的水質地同一。
不……還是不太對,這裏的元素特征太過鮮明了,不管這究竟是哪裏,肯定是一個跟光元素有極大關聯的地方,奧珀莉薇恩不該有這樣的特征,而且如果他們的目的地一開始就是奧珀莉薇恩,洛歐斐完全沒有必要還帶著自己從罹辰的領域過上一遍……而且這裏雖然有水流的感覺,但應該還不到那種奔流不止的程度。
想到這裏他略有點卡殼,似乎已經沒辦法再想出什麼其他的可能性了,無論是光元素還是思維魔法的領域,他所知的部分,都太過粗淺和表麵化了。
傑納隻糾結了短暫的一會兒就放棄了這個方向,不再試圖想明白這是什麼地方,而是盡快理順這個地方的特征和機製。
首先不能排除這裏與奧珀莉薇恩存在關係,水流的光影不可忽視,或許它是奧珀莉薇恩的某個特殊的地點,又或者相似的性質令它顯出與奧珀莉薇恩相似的外形……
記憶,他無聲地記下,這裏與記憶相關,水流或者砂礫——應該是砂礫,是某種形式的記憶載體。
他又頓了頓。
記憶與時間相關。
洛歐斐提到了亞鐸——【骸骨之廊】排名第十的凶獸,時影亞鐸。
【罪心】之中毫無疑問有它的存遺,而自己也正是因為【罪心】才來到了這裏。
腳下的砂礫是亞鐸和曆代持有人的記憶?又或者亞鐸的力量熔融於此,能讓任何臨於此地的生靈暫時擁有亞鐸甚至是【罪心】之內全部六頭凶獸的能力?
這……難怪自己撐不住了,以自己的年齡和即使全盛也不過三階的層級,哪有資格直接承接凶獸級的力量降臨。
更何況現在自己已是一個沒有魔力的普通人,甚至因著靈魂上的傷勢,比普通人還要脆弱些許。
但這絕非是完整的凶獸能力,不然不必說是自己,之前任何的持有者都會在接觸來源於亞鐸的信息的那瞬間直接暴斃。
這是否也能說明自己通過亞鐸所看到的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是經過了挑選的?
那挑選的準則是什麼?
要想起來,要想起來,傑納無聲地對自己強調著,他有一種預感自己已經找到了問題的關鍵,但有些東西沒理解到,所以未能看清。
仔細想一想,在自己進來之前,洛歐斐還說過別的什麼。
……
誠實地麵對自己的怨恨。
……
已發生的事情無法再做改變。
……
我的願望是什麼。
“……我的願望?”傑納微有怔愣。
我能看到景象,是因為我的願望?
已發生的不會改變,已怨恨的,也不會改變,誠實地麵對自己的怨恨,也要誠實地麵對自己的過往。
這或許是……或許是【罪心】在詢問,也或許是我自己在詢問……它們在問我的怨恨,它們在問我的……願望。
他張了張嘴,最後又默然合上。
他緩慢而堅定地前跨了一步,問記憶自己的怨恨,問內心自己的願望。
這一次,囈語化為可解的字詞,這一次,碎光化為可查的影像。
是他所熟悉的雲端之城,是他曾經過的議事大廳,白色三層台階之上,有麵目模糊的人身穿紋有銀色火焰徽飾的袍服,坐在銀紋裝點的高背椅上。
而三層台階下單膝跪著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孩,看起來十七八歲模樣,著一身綴著白色花邊的灰色呢製長裙,紫褐色的長發順頸肩婉轉而下。
“婚禮將於十月舉行。”
高背椅裏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說著,仿佛那是一件早已決定,到如今已不必上心的事情,仿佛眼前的少女前來,隻是在詢問自己的婚期好確認該在何時準備嫁衣。
階下的少女沉默半晌後輕輕地應了是,旋即提著厚重的毛呢裙擺站起身來,望著傑納所在的台上,神情平靜而又端莊地行過一個禮。
那明明是個膚色白皙的女孩,無論是從絲綢手套到袖口亦或是下頜到長裙立領處些微顯露的零星肌膚都能看得出來,但不知為何少女的臉上卻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黑色麵紗,光明詭異地無法透入,她的麵容永帶陰影。
更令傑納震驚的是,那少女麵上生有一雙蒙上了一層灰翳般的堇青色眼睛。
那個顏色……是德蘭王脈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