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二百一十二章:承認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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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降臨的瞬間,少年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種渺小與無力。
    僅是他能看到的部分,僅是他能想到的部分,就已經牽涉到了這樣久的歲月,牽扯出了這麼多的關係。
    他有一瞬的茫然,甚至不那麼確信當去恨誰,恨那個死了幾十年的、逼著外祖母成婚的上代家主麼?恨那個一麵瘋狂征戰一麵受國王厭棄世家注視的伊德羅斯麼?恨那位預見到了一切卻無所作為的達坦納先知麼?恨那位圖謀世家助力,而今尚未化骨的洛斯羅蒂公爵麼?恨自己一直心懷不甘的母親麼?恨帶來力量也帶來覬覦的達伊洛或者德蘭麼?
    歲月,因果,都仿佛是嘲笑一般的東西,好像要不停地告訴他,你經曆的不算什麼,你失去的也不算什麼,你還留著一條命,不如先去看看那些已經死了的人。
    但“理由”不會讓痛苦衰減,從來也不將會。
    
    世人皆有苦衷就意味著傷害可被原諒?所經曆的隻要終未至死就意味著都能雲淡風輕?
    開什麼玩笑。
    
    “沒人有資格替我寬恕。”他低語著,緩慢地重新把眼睛睜開。
    隨著他的停步所有的囈語和光影都已消散,甚至視線範圍內的所有光芒,都在緩緩暗淡。隨著周遭變暗後腳下砂礫深處便有光的脈絡漸漸浮現出來,像是樹木極細的須根,一同舒展延伸,彙向某個特定的方向。
    他低下頭注視著那些發光的脈絡,踏著已然暗淡下來的細沙,步步前行,如同蟲蟻行於巨樹的根須。耳畔嘈雜不止,有女性的低泣,咆哮和痛哭,有意味不明的笑聲,有漫長到仿佛永無止境的歎息,有嬰兒的啼哭,有男性的怒罵,詛咒和不似人聲的慘呼。
    他死死地注視著那些發光的根須,越是前行,越接近根係的發源地,那些透過砂礫顯出的光芒就越是灼人刺目,他強撐著不眨眼,不轉開視線,用脆弱處無以抵禦的痛苦去對抗那些試圖擠進腦子裏的景象和聲音。他一路前行,發光的路徑在腳下漸漸拓寬,從不起眼的細流變為獨木橋,變為清淺的小溪,變為覆蓋住目光所及的發光的地毯,他莫名地感受到注視,有人或者什麼別的東西在不遠處無聲地注視著他,讓他想起幾年前隨家人參加國王的獨子,戈爾德恩親王殿下的慶生宴那天,他隨在兄長們的身後踏著鋪有絨毯的長階走入謁見廳——所有人都在打量,守門的衛兵在打量,一旁的貴族們在打量,國王的弄臣們在打量,甚至王座上的阿爾澤陛下和一旁的利斯特殿下也在打量。
    那目光令他作嘔。
    
    他低著頭注視著光明前行,直到那光溢滿了他的視野溢滿了他全部的感知,讓原本暗淡的世界重新變得灼亮起來。
    一片昏花幾乎喪失辨別能力的視野裏,他看到了台階,矮矮的,用淡金色晶石鑄成,帶著明顯弧度的台階。
    他慢慢抬起頭來,一片青黑閃爍的眼前看到一隻豎直的、細長的晶石凝結的囚籠,它仿佛直直地向上延伸而去,穿越不可查的水光,直抵另一個世界。
    那像是……像是一口井……或者一個通道。
    他有些不確定地想到。
    
    他努力在斑駁的視界裏觀察那口井,或者囚籠,或者通道又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他沒有看到任何可能入內的地點和關竅,想要觸碰,卻在抬手時便感受到了鮮明的斥力。
    ——隻有經過特定流程,被擇中的人,才能通過那裏進到這裏。
    許是一瞬明悟,又或許是真的有什麼存在,在腦海裏告訴自己,但總歸,那個東西同自己並無幹係。
    他低下頭,重新將視線挪回腳下已然全數彙集於此的龐大的光的根係。
    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他慢慢蹲了下來,將手插進阻隔在他與根係之間的細沙裏,那些砂礫顆粒細膩,泛著仿佛被曬過一般令靈魂都感到舒適的暖意,他慢慢將手探向深處,但砂礫之下還是砂礫。
    他繼續摸索,直到某一瞬他的指尖忽地觸碰到了什麼東西。
    那一瞬的感覺非常奇特,或者用複雜來形容要更加貼切一些,它好像既是活的,也是死的,既像是金屬,又像是某種生物的血肉,既堅硬又柔軟,既柔韌又鬆脆,既寒冷又灼燙。
    不等他分辨那種順指尖貫入意識的銳痛究竟是由過冷還是過熱造成的,一副畫麵便毫無預警地撞入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顆巨大的、標本一樣的熾白色的心髒!
    那是傑納未曾見過的光芒,它明亮到令它所在的明亮虛空都在它的光芒下暗如長夜,那熾亮的白色如同軍前飛來的箭陣如同四麵八方指向自己的長槍如同有腐蝕性的可怖的雨——
    僅是那一瞬,傑納就聽見了順著骨頭傳來的血肉在重荷下破碎的聲響。
    也是那一瞬,伴隨著驟然爆發的嘈雜,傑納死死抓住了手中觸及之物——由那心髒延伸開來的血管裏不足為道的細微一根——用力向外一抽。
    他破碎了。
    像是瓷器主動撞上石頭,像是雨滴主動落向地麵,那過程非常快,快到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經曆了何種力量的撕扯,他感覺到自己被“分攤”在一個非常廣大的區域之中,有的砸在砂礫裏,有的浮在虛幻的光芒中,有的飛速奔向未來,有的遲疑地留在過去,還有的高高升起,一路往上再往上,直到光芒無法追及,直到虛空與永夜僅差咫尺之距——
    “他”“看”到了“穹頂”。
    “他”應該沒有眼睛,即使作為精神投影,視覺感官也在直視那顆心髒的瞬間被摧毀殆盡,但“他”就是感知到了,並非觸碰,並非聽聞,某一部分的“他”飄向了光芒無法籠罩的高處,“他”看見了分隔虛無與有質的屏障,看到了無形也無際的、帶著弧度、仿佛要延伸到時間盡頭的“牆”或者是“頂”。
    “他”聽到了一聲極低極低的笑音。
    那聲音……來自“穹頂”之外。
    仿佛有一隻手,或者類似手的什麼東西遙遠地伸了過來,隔著“穹頂”籠罩在一部分的“他”的頭上,然後那隻手,輕輕地向下一壓。
    “他”突然感受到了重力,強大的,極端的,不可違逆,所有的“他”都在那隻手下壓的瞬間開始墜落,“他們”成為了一場雨,從過去到未來,從至高到最低,紛紛開始向既定的地點墜落。
    ……或許比起墜落,更應該稱為“聚合”。
    無數的“他”這樣想到。
    隨即“他”感受到某種生物的根植與抽生。
    那是被抽出砂礫的一截熾白色的血管,某一個“他”墜落所經過的地方離它很近,隻見那細細的根須一般的脈絡探出了觸須,輕而易舉地將“他”鑊取。
    而這是個開始。
    熾白色的植株如同被帶離了某種束縛,在抽生出一根枝條的下個瞬間,新生的枝條上便布滿了新的芽點,它張揚地散布開來,所有枝條盡數舒展,像一株春天新發的幼苗,迎向一場久候方至的雨。
    “他”不由得有些憂心於它蓬勃的生長態勢,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事情,但隨著越來越多的“他”被枝條所捕獲,所有分散的意識像是蓬亂的毛發經過了梳理一樣開始逐漸統一,耳邊因不同步產生的噪音逐漸回落、重合、變得能夠聽清。
    “你為的是誰。”
    那聲音平緩寧靜,雖是詢問,卻不知為何用了陳述一般的語氣。
    “他”想要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不同的“他”向外散布出不同的意識,即使相隔遙遠,每一個“他”都能覺察感知。
    “為重視我的人。”
    “為保護我的人。”
    “為對我有所期望的人。”
    “為從未善待過我的人。”
    “……為我自己。”
    那聲音似乎因為他的回答來了興致,下一句話聽起來帶了些莫名的輕快與希冀。
    “你恨的是誰?”
    無數的“他”,均有一瞬遲疑,之後又紛紛作答。
    要誠實地……
    “毀掉我的人。”
    “傷害我和我身邊人的人。”
    “讓我感受到痛苦的人。”
    “還有這痛苦本身。”
    那聲音有長久的靜默,像是在等待什麼。
    很久很久之後,才有一聲不知從何而來的空渺的歎息。
    “如果你這麼認為的話。”
    下一秒“他”感受到停滯,然後仿佛時間倒流,那張揚探出的枝條開始飛速回縮,隻是每一根回縮的枝條上都有“他”的殘餘,“他”感受到密集的、頻繁的、針刺一般的微痛,仿佛那稚弱的苗木正在無數碎裂的“他”之間穿針引線,強行將碎裂的“他”縫合為一。
    意識……在慢慢彙聚,然後是感官,然後是對時間的感知和認同,然後是所在之地。
    無盡的光芒之中,他成為一場逆行的雨,從某種無所不在無所不覺的狀態裏,緩慢而堅定地被抽離。
    
    昏黃無盡的霧氣裏,有人靜默如昔不曾言語,水霧彌漫的河川盡頭,有覆白衣者的眸光望向天盡,懸浮林海之上的浮空群落間,精巧的白色長廊裏,藍裙的女子停步,將目光投向某處不可見的城庭,高牆朱簷之下,萬重燭光的圍攏中,衣發如焰者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收回視覺感官的同時,傑納低頭看向自己,看到無數熾白的細線在自己身上縫繡出細密的痕跡,剛剛穿過皮肉的那些仍是熾亮的白色,數息之後就會變為溫暖明亮的淡金,再過片刻便像是某種金屬完成冷凝,化成某種具有堅實感觸的金色痕跡。
    他猜現在的自己看上去估計就像一隻曾被砸得稀碎後又用某種金色的膠狀物黏合回去的瓷器。
    “結束了。”沒等他感到困擾,就聽耳畔有熟悉聲音響起。
    他抬起頭,發現自己正半跪在遍布龜裂痕跡的地上,四方遠處遊離著昏黃的霧氣,影綽可見楔入地麵的劍的殘跡。
    不知何時,他已回到了劍塚裏。
    他稍顯驚異地解開襯衫左袖的袖扣,掀起袖子,那些已然凝固冷卻下來的金色碎裂紋路證實著方才的一切並非夢境。
    “結束了?”他十分懷疑。
    “結束了。”年輕的院長再一次予以肯定。
    傑納站起身來,洛歐斐隻是稍稍頷首,未對他這滿身痕印置評,他抬起頭來望了一眼被霧氣遮掩大半的懸日,背對著它前行。
    傑納整理好襯衫袖子,多少步伐不穩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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