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五十二章:袍服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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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夜並不說話,口鼻處湧出的血將他的下半張臉染成駭人的紅色,他隻勉力維持著仰著頭的姿勢,久久地望著那位先知。
    他非世家出身,但在黑噬之中隻要是中層以上的執行人,基本都能獲悉到他們真正麵對著的是怎樣的東西,世家隻是一個混沌而曖昧的界限,當中有愚蠢到固執守諾的人,也有滿心疑慮想要擺脫宿命的人,而他們跟那非人的族類才是真正被世家分隔開來的兩個極端,極致的自由與極致的掌控。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那些隻被世家叛逃者們口耳相傳著的非人之物,平心而論她真的是很漂亮,漂亮到滿庭其他的女性在她的映襯下幾乎沒有了什麼存在感,但她的美又與活生生的人類不大相同,灰塞伯爵的美是英氣颯爽的,荊棘地伯爵的美是端莊嫻雅的,夜森伯爵的美是疲乏脆弱的,但這些特質都無法在先知的身上找到,她過於精致,過於恰到好處,以致不像活著的東西,有些令人心生不安的虛假。
    倩曼是特殊的,對德蘭是,對世家是,對黑噬也是。
    她並非是正麵戰場上最凶悍的王族,單論攻擊王族之中的六位元素之王都能輕易地戰勝她,但她卻是最不可忽視的,她的存在即是思維,即是一切的起源與去向,為此,她是黑噬們最不願遭遇的王族。
    若是可能黎夜早已選擇自絕,肩頭那枚印記會保證這個過程快到任何人都來不及阻止,但當他意識到持劍將他捅了個對穿的琳便是倩曼之後,他就知道已經再無可能了。
    她掌握著思維的起源,她站在這裏,黎夜的思維便會受到絕對的控製,他根本無法生出在她允許之外的念頭,更不要說是引動哪怕一絲一縷的魔力,而且若是她想,自己的一切過往記憶在她麵前都沒有任何隱瞞的可能,從大海裏找一滴水或許有些難度,但當麵前有且隻有這一滴水時,再找不到就顯得有些過於可笑了。
    為此他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不必說。
    荒庭之間就這樣壓抑地沉默著,其他家族很明智地沒有在杜德絲的主場置喙過多,而杜德絲對先知又是極其崇敬而信服的,但那位先知也隻是垂著眼睛看他,似乎是真的希望他說點什麼。
    不知多長久的時間過去,直到蒲淩家族的兩人又開始用眼神無聲地交流起來,直到喬絲琳扶著同族的老人在廊下找了一把破舊的石椅坐下,直到洛歐斐伸出手來拎了拎幾乎從祭肩上滑到她肘間的披風。
    隻是沒人想到先開口的人會是陳韶。
    “阿夜……你到底……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啊……”
    少女的聲音悲切低啞,讓滿庭的人都有瞬時怔愣,蒲淩靜有些緊張地抬頭望了先知一眼,先知並沒有看過來,似乎全不在意,又似乎早有預料。
    黎夜的反應幾乎是慢了一拍的,他慢慢地低下頭來,再慢慢轉去聲音傳來的方向,少女細弱的身子不飾朱釵不被綾羅,早沒了人前慣常的從容得宜,近乎是抑製不住地顫抖著。
    “殿下還沒看明白嗎?”蒲淩靜的聲音低且輕,但因庭中寂靜,顯得格外清晰。
    “並非是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而是他本就是為了做這件事情才會來接近你。”她輕聲說道,“能被派進世家領地執行任務的既不會是難上台麵的雜魚也不會是早在世家眼前熟絡的高層,況且他非是世家出身——僅這一點就足夠證明他加入黑噬的時間足夠遠長,遠在他忠於殿下你之前。以黎家敗落的家勢不足以來賓的身份參與雨霧節,但若是從世家或是達坦納本國貴族處下手,又難免亡靈世家懷疑,為此他才擇中了你,或者說擇中了北芸。”她麵容平靜地望向那個趴伏在地滿身禁製動彈不得的侍從,麵上露出一個有些冷然的笑來,“卻是不曾想過,原來往我們頭上潑這好大的一桶髒水,不過是順手而已。”
    南珠縮在衣袖中的手無聲地攥緊了,如果蒲淩所言是真,那麼真正出手害死了她的哥哥北芸的前太子陳曉的人,就正是這個她從不曾正眼以待的暗侍。
    陳韶哽咽著吸了一口涼風,隻顫抖著不住地搖頭。
    “不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阿夜,不是這樣的……”
    黎夜似乎是輕笑了一聲,但為著積在嘴裏的血,從喉間湧出怪異的咕噥聲。
    他緩了緩,撇開頭去將嘴裏的血吐掉,回望過來,卻並未望向陳韶。
    “蒲淩夫人以為——”他故意拉長了聲音,隱帶嘲意,卻又衰弱費力到讓人心驚,“——沒有我們這桶水,心法世家就會幹淨了麼?”
    蒲淩靜眯著眼睛望著他,一時並未回答。
    “黎先生既是楊家經楊嫻妃薦入北芸朝堂的,宮中府裏,自然不會幹淨。”蒲淩世寧手腕一抖,甩出一張素白的文箋來,“待此間事了,族裏會著人去淩都宮城走一遭的。”
    陳韶周身巨震,她回過頭去滿麵不可置信地望向蒲淩世寧,遍身的顫意令她連字音都幾乎吐不明晰。
    “我母妃……我母妃她……她……”
    蒲淩世寧望著少女滿麵的淒苦惶然,一夕之間便從一國皇儲變得身負通敵嫌疑,心底深處些微惻然,但終究也隻是搖了搖頭。
    “很遺憾,殿下,”世寧一字一句說的分明,“旁的暫且不敢保證,但單就謀害洛王世子與雨霧節行刺一事,嫻妃娘娘盡數知情。”
    陳韶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悲鳴,遍身癱軟著跪伏到了荒庭的滿地枯草裏。
    原來蒲淩是知道的……祭站在十步開外望著這一幕,隻默然地想到,又或者正如蒲淩靜在荒澗之下所言,蒲淩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麵對最壞的情形。
    楊氏一族雖已算不得世家中人,但眾家不需細查都能查得出楊嫻妃與陳韶俱是世家血裔,就算蒲淩早就逐其離族,但這一汙點卻仍是確確實實地落在了心法世家身上的。
    “可是……不可能的呀……”哭音斷續裏陳韶仍否認著如此的實情,“因為我母妃她……我母妃她是……”
    餘光裏她尚能瞥見蒲淩靜的裙角,邊裾紋繡有暗紫色的火焰徽飾,力量與意誌並存,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夕之庭,暗族。
    盡管身份低微,但那確實是她們的來處啊……
    “心法世家倒是撇的幹淨,”黎夜的笑容伴著滿麵鮮血顯出幾分猙獰,“隻怕殿下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吧?您的外祖母,被楊家看不起了幾十年的楊太夫人才不是蒲淩族裏的低位族裔或者是什麼私生女!她可是切切實實的、當今心法世家蒲淩家族族長蒲淩默的親妹妹!而殿下您,更是世家族長血緣相係的侄孫女!”
    許是淚水滑進了嗓子,陳韶被激得大聲咳嗆起來,咳到滿麵通紅,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望向一旁的蒲淩靜,滿麵俱是不可置信。
    是……她是聽過,在她及笄之後不久楊家便被人打上了門,外祖父跟外祖母相繼離世,隨後便有風言風語傳來,說那打上了門的人是來尋仇的……不是尋楊家的仇,是尋楊太夫人的仇。
    隻因太夫人是某個大家世族被放逐的成員,故土縱有千年繁盛萬丈繁華也與她再無幹係,異鄉不得宿,舉目無歸處,昔年家族蔭蔽衣食不缺驟然散做了煙雲……她這才進了琴樓,隱姓埋名,打算就此終了一生。
    她旁敲側擊地問過母妃,母妃隻道外祖母是不應被生下來的孩子,便再不肯多做言語。
    往後數年,母妃便總是有客,自然得入宮闈的都是女子,但她們來尋母妃似都是因為已經過世了的外祖母的事情,那之後母親便常常失神,偶會惱怒,偶會驚懼,但她終是什麼都沒有說。
    那年楊家遷回老家,斂了一箱籠太夫人的遺物,也未做探查便送進了宮城,隻言若楊妃認為無用一把火焚掉便一了百了,母妃神色複雜,但終是屏退左右在寢臥間親自將箱子打開了來,除卻一些用舊了的首飾書卷,墨跡近無的書信詩稿,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過分提及的東西,隻除了箱底的一張草席。
    那是一張很普通很破舊的草席,因為年頭太久邊角都破碎到一摸上去便要掉下來些碎屑零星,她跟母妃都想不明白這種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外祖母的遺物裏。母妃原想將草席撤開,將母親遺物重新理好封存起來,哪知扯開之後才看見,草席下麵壓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袍。
    那袍子身量纖細,製式也看得出來應是件歲不至及笄的女孩的外袍,真正令兩人震驚當場的是那件衣袍的領口袖口跟袍裾,盡管沒那麼引人矚目,但確確實實是用了暗紫色的絲線紋繡滿了火焰徽飾。
    這徽飾普天下隻有世家用得,而暗紫色徽飾更是隻有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的暗族用得。
    那件衣袍便是證明——楊家的太夫人,毫無疑問是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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