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五十三章:心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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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委實難以說是一件好事,固然宣揚開去可解陳韶一時之憂——身負世家血液的魔法師必然不會如那位蠻王妃般被當做政治聯姻的籌碼草率地嫁去什麼地方——但餘下的便很難說,單就這一身血液連帶著在外界看來極是難得的天賦,迎接她的大概率是被許給一個同樣實力強勁的魔法師隨後淪為生育工具的命運,陳韶歲不至雙十,已是貨真價實的二階,放眼整個北芸都是極為難得的,其間固然有她自身努力的關係,但更大程度上還是來源於世家血統的特殊之處,具體原理隻有世家內部清楚明晰,外界隻知道大約是跟至尊繼承人隻會出生在世家之內是同樣的原因。
尚且未論事情傳開之後耳目遍及東境的蒲淩會不會尋上門來,畢竟逐人出族便是在世家內也是極重的懲罰,比直接一死好的十分有限,若真犯下族內不容的錯誤大可派去荒僻之地外駐,同樣是永不歸族,直接逐出更添一重宣告,即此人已不配被視作世家族人,逐出是為昭告並警示全族。
兩人一時想不到楊太夫人昔年究竟是犯下了如何不可饒恕的過失,才淪落至此。
是以,楊妃瞞下了這件事,將箱籠裏的東西原樣置好,命宮人鎖進了庫房的最裏層裏。
而現在黎夜告訴她,楊太夫人是現任心法世家族長親妹,自己則是一位世家族長的侄孫女。
她驚懼交加,隻掛著滿麵淚痕望著一旁的蒲淩靜,說不上是想求一個肯定抑或是否定。
“我卻是忘了,”黎夜的一字一句仿佛從極遠極遠的地方傳來,“當今心法世家的戒律長老,正是心法世家族長的嫡長女,若論起輩分,殿下當稱這位夫人一聲表姨。”
蒲淩靜垂眼望著蜷身於滿庭荒草間的陳韶,麵上神情似生憫意。
“就是不知道待這消息傳回霧森,蒲淩默這世家族長的位子,還坐不坐得下去。”黎夜話音至尾,滿載遮掩不住的嘲意,其妹戕害族人,侄女不光入選北芸宮廷,妄圖令女兒繼一國皇位,更是同黑噬站到了一起去,這對一位世家族長乃至是一個世家本身,都是絕大的醜事,今夜庭中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世家的族人盡數在場,或許還得算上那個獨身一人的第一——接近半數世家列席,便是再想遮掩,也掩蓋不去。
一時寂靜。
無論是處於主場的杜德絲亦或是作為當事人的蒲淩,都未直接回應,其他世家更是止於靜觀,不做多餘言語。
最終最先開口的卻是蒲淩世寧。
“若我料之不差,殿下應當自小患有心症?”
他聲音低沉,卻提了一件全不相關的事情。
陳韶木然轉頭看去,同樣披覆著紋有暗紫色火焰徽飾袍服的男人麵上並無憐憫或是事不關己,隻是極認真地問她這樣一個問題。
她輕輕點了點頭。
蒲淩世寧歎了口氣,稱不上是惋惜或是放心,他伸手自袖袍裏摸了一隻圓肚長頸的白瓷小瓶,在掌心傾出一粒黎夜與陳韶頗為眼熟的暗紅色的渾圓藥丸來。
“想來殿下十數年來心症發作時,用以緩解的,便是這種丸劑?”
陳韶立時如墜冰窟。
“您……”她的聲音裏帶著近乎掩飾不了的顫意,“您為什麼會……”
世寧見她神情便已知曉答案,隻將藥丸裝回小瓶。
“這種藥物本就是為防族人在外誕下不可控的血裔所用,想來不僅是蒲淩,眾家都當有類似的東西。隻要令完全健康的嬰孩在周歲前服下,致其心脈損傷,便終生不可離,防的便是今日的情形。”蒲淩世寧言語裏不帶情緒,言下之意便是陳韶的性命,早十幾年前就在世家的手裏。
這樣手段確實不稀奇,族中人尤其是高位者外嫁或者離族成婚,如此手段便是必須,以防外界拿著半血的族裔做文章,思及此他不由得望了一眼一旁安然立著的愈之世家族長,畢竟不是所有家族都有著那般施予恩贈與剝奪回收的便利。
“我族無意為難殿下,更無意為難北芸。”世寧的聲音溫和沉靜,走近兩步,將那隻小瓶遞到了陳韶的手裏,“想來殿下通曉明晰世家協定——隻要您一日不沾染北芸皇位,便一日有藥物穩妥地送到您的手裏,”他頓一頓,“也不必想著仰仗外家,想來楊家近年送來的藥物,應當已經逐漸失效了吧。”
陳韶攥住瓷瓶的手指微微作響。
“想來是將姑母遺下的藥物打散後來用吧,”蒲淩靜聲音冷清,“本就沒餘下多年的量,自然要節儉些許,效果自是越來越差了。”
這已是明晃晃的威脅,世家血裔無故不得沾染世間任意主君之位,沾之,則死,興許還要累及家族。
便是六百年前奧爾特米亞赤金盛世的特例,當時的第四炎之世家法爾絲家族在隨後數年便進行了更替,而同樣參與其中的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更是早早斂回了所有沿襲血液的族裔。
千載至今,無數先例,不會有任何世家在這件事上拿己身地位冒險,更何況是三大未曾更替世家之一的蒲淩。
“我……”
幹枯的嘴唇張合許久,陳韶終是極為艱難地擠出了一點聲音。
“我可否……再問一個問題?”
蒲淩的二人靜靜地看著她。
“當時……頭一次時……”她將那隻小瓶緊緊地合在了掌心,瞳中滿是無可抑製的悲意,“究竟是誰……喂我吃了這樣的東西?”
千萬不要是那個人才好……她情願相信淩都宮城宮禁以蒲淩之能可以視之無物隨意穿行。
不然的話,母妃她究竟存了何種心思,決意要做怎樣的事情……
蒲淩靜搖一搖頭,破去她最後一點希冀。
“自然是姑母,”她道,“姑母少時糊塗為黑噬誘騙犯下大錯以致離族,確實難保她不會對世家產生憎意,但無論如何,她絕對不會同黑噬站到同一戰線去,不然也就沒有三年前的那一樁慘案了——畢竟毀掉姑母一生的,終究是黑噬啊。”
“等一等!”陳韶的聲音陡然變得近乎尖銳起來,伸出手來死死抓住了蒲淩靜的袍袖,言辭間顫意更甚,“你——您是說——我外祖母跟外祖父……殺害他們的人是——”
“正是黑噬,”蒲淩靜眼底憫色更甚,“這件事雖被楊家壓下了,但以楊妃手段,怎樣都該是知道的吧,自然那一位也跑不了,”她向著倒在廊下的黎夜點一點下巴,“出手的可是他的同僚——保不齊有親緣親朋在內,甚至是……他本人。”
陳韶倉皇地轉頭望過去,黎夜隻偏開目光,不去看她。
這樣多的年頭來……母妃竟一直與殺害自己雙親的仇人為伍……
陳韶隻覺眼前漆黑,遍身無力地軟倒下去。
“事項已明,著人將這位皇儲殿下送回去吧,”靜立廊下的先知終是開口,聲音柔和,卻生幾分事不涉己的無感,“此間仍在雨霧節慶,眾位可要保重身體才是。”
侍立一旁的亞伯應下,隨即轉身向暮宮門外去了,庭間再無旁人合適,蒲淩靜親自俯下身來將已經癱軟顫抖到不成形跡的陳韶強硬地扶了起來,半架著向宮外行去,世寧亦隨其後。
當陳的冤情已經陳盡,該做的割舍也早在幾十年前姑母離族時便已割舍幹淨,善後自有旁人來做,兩人此間與會的任務,已經完成。
至於關乎世家協定的懲處……已不是他們的關心所能幹涉的事情,真正的執掌人安穩地立於庭中,人前無人得以看出他與那位備受崇敬的先知的真正關係。
跨出大門的前一瞬蒲淩靜偏頭以餘光回望,年輕的院長撫一撫身前顯出困頓的女孩的肩脊,先知仍舊靜立廊下。
若說世間僅有一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徇私,大概也隻有那人可以。
唇邊生出一縷微末的苦意。
但願此番拚盡滿身傷痛的示好,終了能成為蒲淩的助力才好。
“陳郡主如今還有什麼想問的?”先知的目光遙遙投來,精致麵容似生笑意。
陳南珠全身一抖,隻飛快地搖了搖頭,甚至不敢抬頭去看那人的臉。
“如果已覺事了,便請同方才那位殿下一道回去吧,”女人的聲音柔和緩輕,後半句卻不帶半分滯澀地轉用了東域的語言。
“明日正午前後,北芸洛王將至王城。”
話音才起,陳南珠與一旁的楠焱祭都有些愕然地向她望了過去。
但對陳南珠而言,這話是獨獨說給她聽的,北芸使臣啟程的瞬間她便看到了來者何人何時將至,眼下不過是輕描淡寫地告知一句而已。
那一劍直刺的淩厲,滿庭領域破碎時的聲勢,連帶她一雙注視未來的眼睛,這一切合在一處,幾乎讓陳南珠對半月前無知無畏的自己心生敬佩——她究竟是生了什麼樣的膽子,才會想找這樣的存在問個究竟?
但終歸,她的目的也達到了。
她行了一個東域的禮,旋即轉身斂裾追著方才離去的陳韶跟蒲淩的兩人去了。
亞伯吩咐候在暮宮之外的祭司驅來一輛接送賓客所用的黑馬車,用作獵場的宮室路遠僻靜,夜色深重,先知城會保兩位貴客平安無事地回到居地,待雨霧節終,聚在王庭內的各地貴族王公們再度啟程往四麵八方而去,奔向他們必將踐行的命運。
南珠沒有遵從君臣尊卑候在陳韶身後,隻擰身直接鑽進馬車裏去,徑直挪到靠窗一側最邊角的位置,兄長非她所殺,卻終究與她脫不開幹係,而按先知言辭,大約北芸宮城現下俱知前因。
想來淩都宮城,終是要變天了。
她將半張臉貼在窗上,綻出一個不那麼明顯的痛快笑意。
蒲淩靜攙著陳韶坐上了馬車,倒不是她情願自降身價,隻是她深知若無意外,自己與這位之前也不曾謀麵的外甥女,終生不會再聚。
如果陳韶生在蒲淩族內,以她天資或許尚不足與重華或是子闌一行相較,但也絕是會被族中寄以厚望的新秀,是父母親長的掌心明珠。隻憾多年舊事,層層算計件件巧合,她終是會一步步沒入俗世塵埃的洪流裏。
北芸見蒲淩送藥,必然不會取她性命,但也絕不敢隨意令她成婚或用其子嗣,去路茫茫,尚不可期。
隻是在車門關上前,少女神色哀戚地望向她,隻低低喚了一句“夫人”。
蒲淩靜暫止了關門的手,隻靜靜地望向她。
暮宮前卷過略帶潮意的風的低鳴。
“我母妃……還有阿夜……”她聲音漸輕,“他們……會如何?”
蒲淩靜沒有出聲,隻安然看著她,看到女孩麵上的無望一分重過一分,凝成搖搖欲墜的厚重陰雲,末了難堪地低下頭去。
“今夜這位想必沒機會再回北芸,”蒲淩靜答道,“達坦納的先知可知人心緒並非虛言,眼下他還有些用處,在那之前想來杜德絲族中都會對他關照有加。至於楊妃……”她稍稍眯了一下眼睛,聲音同樣放輕,“殿下不知道麼?耳聞或史籍,再或前朝典例,哪裏不會講明黑噬的結局?”
陳韶抬起頭來,眼底盡是斑駁的晶瑩。
這是世家決意的處刑,遵循從七千年前沿襲至今的古老慣例,比宮城內的一紙聖諭更加堅決且無可逃避,若是世家想要一個人死,最後未能成事的幾率,幾乎是零。
“殿下既然清楚,又何必多此一問呢?”蒲淩靜輕歎口氣,“來日還長,無論得覓良婿生兒育女,亦或是青燈一生終了寂寂,殿下的日子,終歸是要過下去的。”
和這茫茫天地間的任何一人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