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失算。
    眼見著那節穿胸而出的劍刃，感受著遍身叫囂的痛感，黎夜無聲地想到。
    特蘭奇家族之前言明先知城中祭司們的領袖是亞伯·懷爾曼，他不僅是祭司之中年紀最輕的一階，更是懷爾曼家族的長子，真正的荊棘地伯爵，在貴族出身的祭司們之中威望很高，雨霧節先知若是現身勢必要帶他出行。
    消息來源是老伯爵埃維斯·特蘭奇最小的妹妹，上上代伯爵去世時她僅有十二歲，因父親早亡，她又是繼妻所出頗受排擠，前來商議婚事的幾家都不是很如意，埃維斯權衡之下建議她進入先知城作為祭司，除開作為祭司本身的年金之外，杜德絲方麵也會提供給祭司的家人一筆不菲的補償金。為了母親能夠安穩度日，年歲尚幼的伯爵小姐同意了兄長的提議成為了特蘭奇家族忠心的象征，盡管她現下算來應當年逾三十，但因魔力低微，隻勉強躋身於中層，還多是要拜她出身所賜。
    雨霧節前尤爾特地寫信給這位他根本就沒印象的小姑姑，旁敲側擊地問了她在先知城的生活如何，有沒有受到高層祭司的欺壓，伯爵小姐也隻是答了一切都好，祭司中掌事的亞伯雖然嚴肅但並不是愛生事端的人。
    而今想來以她與特蘭奇家族的關係而言她未必就說了實話，退一萬步就算她所言為實，他們又憑什麼覺得一個中層祭司能了解先知城的全部呢？
    
    他確信自己那一掐雖不致直接掐折了琳的脖子，但數息之內讓她昏死過去是全然沒有問題的，且無論是一路隨她來到暮宮還是對她下手的時候，他都確信琳的身上沒有任何刀劍一類的兵器，如果這把劍隻是隨手幻化出來東西，足以證明她是即使是放在杜德絲族內也排的上號的一階思維魔法高手——她的實力遠遠超過亞伯。
    劍刃一寸寸抽出，黎夜壓住傷口無聲地跪倒下去，前方不遠處的先知定了定神站起身來，第一件事卻是伸手拽掉了那張幾乎把她蓋了個嚴實的黑色麵紗。
    庭中燈輝不明，但黎夜仍舊看到了，女人將那精細的織物胡亂團成一團隨手丟在了地上，原本盤折規整的銀發幾乎被這粗暴的動作帶亂，麵紗下確實是一張年輕的臉，看上去至多隻有二十歲，但無論是眉眼間清晰可查的鋒銳或是那雙望向他時有如鷹隼一般的灰色眼睛，都與傳言裏的柔和絕美全不相關，年輕女人的麵目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英氣的。
    她的目光在他指縫間不斷湧出的血液和幾乎脫手的黑色短劍間遊走了幾個來回，上前兩步，一腳踩上他的右手手腕，一記側踢將那把短劍直接踹到擦著地斜飛出去撞上了廊下的立柱，旋即才抬起臉來望向他的身後，幾秒之後才終於開口說了話。
    “你也真是夠不容易的。”
    她的聲音不算低沉也不算悅耳，但明顯與尋常貴族女眷不同，不帶那種刻意的輕聲細氣，無論是稱謂還是語氣上，她說話的方式都是隨意甚至是放肆的。
    回應她的是一聲輕笑。
    那一瞬，跪倒在地的黎夜清晰地感受到了“重壓”。
    
    並非是物質上的實質壓迫，而是周遭裏驟然翻湧起來的力量，那力量擾動著他的心神，似是要把他所有用於思考的力量全部抽走一般，是一種僅從思緒上可被查證的窒息感，是沒有任何緣由的受製於人，耳中盡是鋒銳的鳴聲，他撲倒在地，腦海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或者記起任何東西。
    在思考的權力被奪走的前一瞬，他意識到一個極其荒謬的可能性。
    整座庭院響起了破碎的聲音，像是薄玻璃不堪重負延伸裂紋，最後破碎成漫天閃著光的晶瑩，那些破片零散著粉碎，又被荒原上的風卷住，往晦暗陰沉的雲幕中卷去，像一場倒流的時光裏熒紫的花雨。
    
    氣息結界·迷境之域
    《幻森·王緘》第十章第一節。
    
    那是曆代夢境與思維之王的天賦領域，是世間最強大的隱匿性魔法場。
    “辛苦你了，巴特蕾婭。”先知的聲音柔和而幹淨。
    被稱作巴特蕾婭的年輕女人仍穿著先知的裙袍，但在少女話音落下的瞬間，她便後退三步，提裙向她行了一個完整標準的屈膝禮。
    風卷走了所有的花的殘跡，暮宮庭院裏沒有遍燃的燈盞也沒有叢生的花草，隻有坑窪不平的荒地跟已生裂紋的廊柱。
    這裏確實是暮宮，隻是暮宮早幾千年前就已經廢棄。
    虛空裏火光一團團亮起，被結界遮掩住的人們從黑暗裏顯出身形，洛歐斐的身邊站著本該抱恙的楠焱祭，喬絲琳的身後立著一個沉默的老人，奧嘉莉婭的身邊隻有夏格瑞瑟，艾瑟斯的代表身邊則站著那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他們早早來到這裏，隻為一同見證罪行的證明，洗涮無辜者無端擔上的汙名。
    他們並非是唯一，阿爾伯特也靜靜看著，拉比德的兩人站的離其他人稍遠一些，蒲淩世寧的身邊站著滿臉震驚的陳南珠，渾身顫抖的陳韶身後則是蒲淩靜。
    “你明白了嗎？”蒲淩靜聲音很輕。
    陳韶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似乎她的身體和她的理智，都在拒絕著這般真相與終局。
    蒲淩世寧也未開口，他隻是定定地望著倒地的黎夜身後站著的少女，與結界一道破碎的還有籠在她身上的一層假象，本就精致的五官以更甚之前數倍的精美明晰起來，讓她越發不像是真切活在世間的某種東西，好似全身都籠在一層淡淡的似是而非的光暈裏。
    那是圍攏在她周身的“息”，是她生為夢境之王的證明。
    “奧嘉莉婭。”她輕聲喚道，杜德絲的族長應聲前行，望向先知的目光裏滿載著信服與崇敬。
    “他，就交給你。”她向著地上那團人形稍稍點了點下巴，旋即又往北芸與拉比德的那幾人那裏看了一眼，“摩德羅爾方麵想必已經通知到了吧。”
    “是。”奧嘉莉婭沉聲回應，“摩德羅爾的使臣明天午後就會到達王城。”
    “那就好。”先知點了點頭，跨過已經遍身禁製鎖咒的黎夜走到了巴特蕾婭的身邊去，暮宮門外的亞伯重新進到庭院裏，將一件黑色的絨裘鬥篷披覆在了先知的肩頭。
    以夢境之王之能，恐怕早七千年前對世間寒暑就已經沒有了概念，亞伯的舉動說不上是認為先知穿著祭司的衣服有失禮矩，抑或隻是出於個人的關心，先知順從地受了，並未推拒，也未多做言語。
    “蕾麗那裏你可以放心，”她對巴特蕾婭說道，“祭司們應該已經在送她回住處的路上了。”
    灰塞伯爵輕輕吸了一下鼻子，低聲道謝。
    奧嘉莉婭在先知身後退開一步示意禁製完成，先知點了點頭，垂眼望向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的黎夜，從鬥篷裏伸出手來拽掉了將長發束起的白色緞帶，長發垂落肩脊的瞬間素白褪去，柔嫩的淺櫻色從發根處流淌而下，瞳中素白褪盡，凝成一雙墨色的獸瞳。
    祭想起她作為王在無盡黑潮前醒來時的情景，猜測她解散長發或許是為了遮掩那雙會過於醒目的尖耳。
    她漠然地望了黎夜幾秒鍾，提劍的手微微抬起，不及陳韶驚呼便一劍劃下，黎夜肩背處的衣料被劍刃劃開，右側肩頭清晰可見一枚漆黑的七芒星印記。
    那是身為黑噬的證明。
    餘下的世家中人無聲地望著這一幕，難說驚歎或者疑惑哪個會更多些。
    蒲淩世寧並不言語，隻定定地望著被她提在手裏的那把劍，那是一柄纖巧的細劍，銀色金屬的表層不知為何鍍著一層瑰麗的紫色的光，護手處似是被雕琢成一朵鬱金香的樣子，不知名的黑紫色礦物拚接其上，精巧到乍看宛若淑女的玩具。
    結界遮掩後他看的分明，那把劍是憑空被她召入手中的，說明她用了與東域無二的方法，與劍結契。
    蒲淩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隨之怔了怔，隻輕歎一聲。
    “那便是【幽渺】吧，第二任至尊楠焱熾親鑄的十二王劍之中，七千年來都不曾為再入劍塚者瞻仰的一把……也是原屬初代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族長西莉絲·杜德絲的那把。”
    蒲淩世寧點了點頭，昔年他也曾進過劍塚，隻是說來慚愧，武鬥非他所擅，第一重遇狼時便被排斥了出來，蒲淩靜較他好些，是在第二重落雨時未能扛過，單論這一點，成功自塚中得劍的蒲淩子闌無疑要比她的雙親幸運。
    或許是知道他們在看，先知鬆開了握劍的手，【幽渺】自劍尖處向上虛化，隻留了劍柄頂端的一顆黑色石頭，被她握在手中時，眾人才覺出那是一枚樣式古舊的銀戒指。那枚戒指在她的掌心再度一合，便散成群聚的翎蝶，那不具備軀體的小東西隻生著四片如鳥翎一般纖薄半透明的翅翼，隻在翼尖處流溢著淡淡的墨色。
    蒲淩世寧的眼神登時一凝，不及蒲淩靜詢問，幾步上前，向著靜立原處的先知行了一個極大的禮。
    “在下遭逢月鷲時，多謝先知大人援手。”他聲音很低，卻極是堅定。
    他身後的蒲淩靜立時震驚，望向先知麵上全無半分波瀾的淡然平靜，再想起賽瑟麗茨宮時所為，當下便有些窘迫起來。
    廊下的少女靜靜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伸手虛抬了一下，便有不知來處的風將彎身的蒲淩世寧托起。
    “不必，”她說著，精致到不似活物的麵上，綻出一點淺淡的笑意。
    “若是能一直互相扶持，深情相許……”她極輕微地停頓了一下，“是你們的福氣。”
    
    兩人知她所指。
    那是她早已錯過的，被生生拆散了，情願退避著的終局。
    她為王，亦為神，她注視過去未來世間眾生算無遺策，卻偏偏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條路，隻有她注定會永遠孤單地進行下去。
    蒲淩靜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劍塚關閉之後蒲淩雁所敘，字字分明，句句心驚。
    她心中忽地升起一陣強烈的衝動，想要質問她究竟知不知道極東之後朱紫重闕內發生的事情，他們明明離得那麼近，近到沿著那條不存世的河川一路前行便可再次相遇，近到觸手可及。可他們離得又那麼遠，隔過生死，隔過茫茫七千年，隔過杜德絲，也隔過楠焱。
    她終究沒有那麼問。
    一時難以講明，究竟是出於身份的巨大差距，又或是同為女人，想起舊事時同樣痛苦戰栗的心。
    無論前塵，恍然千載之後再提及，也不過隻能輕歎一句錯過而已。
    先知隻是靜靜注視著滿身禁製倒伏在地的黎夜，仿若不曾感受到他人心緒。
    
    她伸出手來向著黎夜虛招一把，便有幾縷熒紫色的光流潰散而去，那年輕人仿佛剛被人從水中提出來一般，吐出一大口殷紅的血，盡了全身力氣大口喘息。先知站在他的身邊耐心等他喘夠了，掙紮著抬起頭來望向自己，這才撥一撥左邊的鬢發，露出左眼下那顆痕跡淺淡的淚痣與被卷發遮住的尖耳。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她的聲音緩輕，“我是先知城之主，達坦納的第十三任大祭司，蘿絲琳莉·杜德絲，也就是你們口中的達坦納的先知。”
    黎夜隻是望著她，並不說話。
    她一眼劃過拉比德之後兩個呆立的北芸少女，隻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
    “或者，你們更習慣稱呼我為，倩曼。”
    德蘭黃昏王朝洛玻雅·德蘭治下，末代第十王族夢境之王倩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