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九十九章:殘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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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楠焱祭就那麼消失在了黑色的海潮中,蒲淩靜再顧不得別的什麼,隻強撐著遍體傷痛向前一記猛撲,右手沒入黑潮至肘——但仍舊是摸了個空,看起來甚至有些粘稠的海潮之下空無一物,連半點發絲都未曾挨著,那海水——暫且就當它是海水吧——比她之前接觸過的任何東西都要冷,以致於在最初沒入時尖銳的刺痛後就基本上再也感覺不到什麼。她強忍著幾乎要將她身體撕裂的痛楚以琴弦抽擊海麵,試圖借力重新退到海岸線後,哪知在結股的琴弦觸及黑潮的一瞬便猛然一墜,無數仿若活物的黑色脈絡順著琴弦一路攀上她的臂膀,那一瞬周遭海麵幾乎都滿是這種幹枯到連骸骨形跡都難以留存的枯手,那些手拉扯著她的手臂、袍角和發絲,爭先恐後地將她拖入下方無底寒涼的漆黑中,最初一瞬悚然後蒲淩靜也試過掙脫,但那些枯手攀援的速度實在太快,一息不到的功夫就在她身上結了厚重漆黑的一層,她宛如被蛛絲縛住的小小飛蟲,無論怎樣掙動,都避免不了成為深淵巨口的獵物。
    沒入水中的那一刻蒲淩靜的意識幾乎是一片空白的,她從未想過自己的一生最終會是以這副情狀迎來終末,然而還不及她再回想些什麼,令人窒息的寒意就讓她再顧不上別的什麼,饒是她屏住呼吸也無力阻止那尖銳的疼痛自每一寸皮膚滲入肌理骨骼,髒腑在痛感和寒意之中哀嚎,她再感受不到自己的軀體,自己的思維,甚至是自己的存在——
    
    一股溫熱的金屬腥氣直自胸腹湧上,她硬是被這口逆行的氣血衝開了喉頭牙關,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噴了一口暗色的血出來,耳朵裏被嗡鳴之聲占據,後腦沉重到仿佛被鈍器狠狠打過,眼前一片昏晦的花色,連呼吸裏都帶著銳痛。
    這一口逆血吐盡,蒲淩靜趴在綿密的黑色沙灘上喘息了許久,理智和感觸漸漸回籠,慢慢也意識到有人正一下一下地順著她的脊背,她有些艱難地扭轉脖子,迎上丈夫蒼白憔悴的麵頰與滿目憂心,隻一眼對望,便叫她溢了滿眼的溫熱。
    她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住了幾乎逸出唇喉的哭音,隻覺得從未如此痛恨自己無用,蒲淩世寧長歎一聲將她攬在懷中,輕拍她的肩脊,低聲勸慰著。
    “沒事了,沒事了……”
    怎麼可能沒事呢?蒲淩靜滿心俱是苦澀,楠焱的繼承人,十二世家無不寄以厚望,就這樣在她眼前丟了。此行北上本就是為洗涮家族汙名而來,眼下卻已經被她徹底搞砸了,不要說洗涮汙名了,沒有更添一抹濃黑便已是求之不得了。她咬住嘴唇強定心神,一眼望過才發覺一道尋來的還有白津的侍從、伊格特蘭德同達伊洛。那白發的年輕人站在距海潮僅差毫厘的地方,被堇青石半束的發尾被水麵蕩來的冷風輕輕浮動,隻是這樣看著背影就讓蒲淩靜覺得羞愧難言了,她癡長這些歲數,卻連那孩子都護不住。
    
    “已經幹淨了。”打斷她思緒的仍是伊格特蘭德家的喬絲琳,原本盤折規整的鬈發經了這一天一宿早蓬亂如枯草,獵裝上也盡是塵土、焦痕和裂口,背後箭袋裏的箭矢已不足十支,在裏麵頗為可憐地搖晃著——看上去幾乎比貧民窟的乞丐都要落魄了。她單手拎著自己的軟弓,幾乎是卸了全身力氣一般跌坐在沙灘上,嗓音任誰都聽得出其間疲憊喑啞。
    “如無新生,自我們下來一路往東到這裏,已沒有遊影了。”
    “辛苦了。”立在海岸處的院長並未回頭,隻這樣輕聲說。喬絲琳滿麵疲憊地向後靠住一簇拔地而起的藤蔓,懷抱著軟弓闔上雙目,不出三息,便隻剩了均勻的呼吸聲。
    世家的年輕人多是在象牙塔裏成長起來的,慣於在動亂之地摸爬滾打的,怕是十二個家族的捆在一起也尋不出幾個,驟經這樣的勞苦,早已疲累到仿佛被抽了骨頭。阿爾伯特的狀態看上去倒是好些,但此間也是拎著半空的水袋就地坐下,隻不住地揉著自己酸脹的額頭。
    蒲淩靜扶著丈夫的肩膀和手臂搖搖欲墜地直起身來,挪了兩步離洛歐斐近了些,低頭致歉。
    “抱歉院長閣下……我……沒能保護好楠焱小姐。”
    世上怕是再難尋出什麼比語言更蒼白的東西,她紮著腦袋這樣想著,決心無論是何種難以入耳的責難都會乖乖受下,洛歐斐回過身來,一張尋不見瑕疵的麵上一如尋常般尋不見情緒,尚不及他開口,一道多少懶散的聲音便橫插過來。
    “拉比德夫人不需自責——這樣規模的亡靈魔法是在下生平僅見,若非亡靈世家裏精專一係的長老親至,便是如您這樣的世家一階,也是無法奈何的。”
    三人一道轉了目光去看他,麵染疲色的守衛正一下一下地甩著水袋,滿麵皆是體諒的寬厚——蒲淩靜幾乎將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當世隻怕除卻黑噬,白津便是最不願意看到再有至尊出世的存在了,他們究竟為何與世家對立長達數個千年她並不清楚,但白津人自己都大方承認過,白津與世家不得共生。
    洛歐斐對他的言辭不置可否,隻平靜地轉回去望著那片漆黑墨色,末了出聲說。
    “這不是亡靈魔法。”
    阿爾伯特手中甩動的水袋驟然一頓,多少詫異地望向方才蒲淩靜噴出的那口血——此時早已滲入沙地,隻留了一個暗色的印子,但就是這道印子的輪廓外,細密地結了一圈豆粒大小的灰色結晶,散發著無可捉摸的死物的氣息。
    默海之術,注意到這個細節的蒲淩靜也終是自記憶邊角裏翻出來了這個冷僻的詞語,亡靈與思維魔法極重天賦,若無天生稟賦,如何苦修都是難得要領的,也是由於這個緣故,絕大多數不擅此道的魔法師對這一係的魔法的了解幾乎連常識的水平都不夠。她能有這個概念極大程度上要歸功於身邊的蒲淩世寧,院落深鎖的古舊典籍間承載過他們一道研習的時光,若非是那段日子,以她的記性,便是看過了大概也會忘個幹淨。
    默海之術是實打實的亡靈魔法,對於不可驅逐且無法安撫的亡魂,彙出這樣一片自生領域的亡者之海將其鎮壓,此術隻能算暫緩之策,連封印估計都算不上,因為它連尋常封印的消磨作用都沒有,隻是一重單純的鎮壓阻隔,即便是在杜德絲族中,也多是用於為更高級的術式爭取時間的暫緩手段。
    當然這片靜默之海與書本上記敘過的,無論是麵積抑或持續時間再或自我防禦都有相當大的出入,令她未能立時判斷出術式的來由,想到這裏她不由在心底稍微鬆了一口氣——默海之術並不會取人性命,隻是會將當被鎮壓者打入一個靜默且不可觸碰的狀態,想來楠焱祭就是因為接觸到術式而被判定為應被鎮壓的對象,因此陷入了靜默。
    但這並不能讓情境好上多少,至少就她所知,除非默海消散,被鎮壓的人與物都是無法從中脫出的——但如果主動打散這片靜默之海,想想來路上碰到的那些僥幸逃過鎮壓的遊影,不難想象這之下的殘存的究竟是如何的數量。
    楠焱祭可以得救,但代價必然是荒原之上的一場浩劫,達伊洛家族作為仲裁者在各個世家間不得偏頗,但想來杜德絲家族如果知道這麼一個存在的話,大約仍是會舉族反對的吧。
    “這確實是默海之術,”洛歐斐的話音再度打散她飛快的思索考量,“但其核心並不是亡靈魔法。”
    他俯下身去,海岸線上一時無聲,蒼白瘦長的手指撈出一捧漆黑的海水,其間不安分的翻湧隻存在了不到一秒鍾。他的掌心裏忽地燃起了與長袍徽飾同色的堇青色魔焰,黑色海水在他掌中迅速蒸騰,待到火焰燃盡,數十隻流溢著淺淡墨色的細小翎蝶自他的掌心飛出,沒入濃密灰敗的海霧。
    洛歐斐甩了甩手,抖落掌心剩餘的純水,聲音越發冰冷。
    “默海下麵,是《王緘》的殘章。”
    
    一行人瞬間噎住。
    對《王緘》不甚了解的,一行人裏可能也隻有白津的侍從阿爾伯特,饒是如此,但凡對世家有所了解,就必定會對《王緘》有所聽聞。
    十二世家皆持有一部《幻森•王緘》的謄本——那是自德蘭的王朝伊始到血雨終末的記事,是世家尚未誕生前真切存在的曆史,所有過往的隻字篇章俱在其間,被攥在世家手中。
    隻有勝者擁有書寫曆史的權利——持著王緘的世家會對久遠的記事做出細微的修繕,抹去或添加,令被熟知的曆史向著對世家有利的方向逐漸偏離真實的原貌,被修改過後的部分會交由達伊洛謄寫至王緘的初稿上,之後再從其手中流出的《王緘》,均屬於做過改動的。
    也是為此,《王緘》的初稿分為兩個部分,“真實”和“虛假”,“虛假”被不停地編篡和改寫,最終成為活在世人心中的曆史,而“真實”則被塵封於無人知曉的地方,沒有任何生靈存在有資格對其作出改動。人們隻知道《王緘》的初稿並非是謄本那樣的書卷,它們用特殊的方法寫在某件東西上麵,而究竟是什麼在何處,知道的大約也隻有達伊洛在任的當主。
    而這位在任的當主,很不巧就在他們的麵前。
    
    作為《王緘》的守衛人,達伊洛的族長不會出錯,他既認定了默海之下存在《王緘》,便就是真的存在《王緘》。而對於修修改改的“虛假”而言,並不存在“殘章”的概念,就算偶有記敘不清的部分,隻要編造一段安回原處即可。
    因此若說殘章……就隻能是指“真實”部分,遺留在外並未記載的“殘章”。
    那必定是一段王朝時期的遺存秘辛,被封禁的點滴片段,如同那個逝去的輝煌王朝的一切般,都是世間再難尋覓的寶藏。
    
    他身後的一行人無聲地交換了一下目光,就連與世家無關的阿爾伯特也顯出極感興趣的模樣,但年輕的院長顯然並不準備給任何人留下可能窺探——不及任何人質疑感歎,他忽地拔劍橫斬。
    那是看似隨意且輕盈的一劍——作為實戰所用的冷兵器,他的劍顯得古舊而纖細,像是經不住什麼重量一般,但那平平一劍橫揮出去,周遭的空氣與風卻好像懼於那一劍的威勢紛紛退避開來,落在眾人耳中的隻有一聲仿佛隔了很遠的悶響,牽動髒腑一道震顫。待到他們捱過初始的震顫再向前看時,他的白發已被流風拂亂。
    無形的風影在他周遭偏折了光影與霧氣,劇烈擾動著仿佛燃燒一般,無形的火以他的身體為源向著四麵八方“流淌”下來,那光焰哪怕僅是一眼遠望,都帶了仿佛撕裂意識的痛感。退開的人們看不見他的臉,隻能看見隨風起落的白發下探出的耳尖長且尖,背後擾動的影光中顯露出猶如鳥翼的形狀,卻透明著無法看得真切——他一步前踏,毫不在意地將腿腳沒入黑色的潮水間。蒲淩靜曾見過的,那些黑潮的細流凝成的像是脈絡又像枯手的形狀再次出現,它們從水麵生長起來,幾乎就要攀附他的衣角腰間。
    “滾。”
    一句冷漠的陳述,如同攜帶萬鈞權令一般,搖曳著的枯手們在下一瞬哀鳴著被無形的狂風吹散,無法窺探細節的翅翼崩碎開來,化作的堇色翎蝶細小層密,將他裹成一個閃光的幻夢的繭。閃著螢光的巨繭沉入黑潮之間,隻瞬息間便連波瀾也再窺不見。

    作者閑話:

    狀態不好,一直沒有找回之前的節奏感。
    下章按計劃開王緘。
    最近的情況很讓人擔心呀,大家注意身體,逢年過節的最好還是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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