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五十五章:將離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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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楠焱釋輕蹙眉頭,揮手止了庭中舞劍的楠焱軼,楠焱祭見他覺察,便自廊下緩步而來。
    “今天就先到這裏,”他向著楠焱軼點一點頭,“若是吃穿用度上有何需要,盡可向曦提。”
    楠焱軼手中【執碧】化為碧色遊絲飛速離散,他垂首應是。
    眼下他就住在明雪齋的西廂,倒不是說華安庭內沒有空餘樓館,隻是眼下一直收拾妥帖的除卻明雪齋,也隻有庭前待客的嵐滄館,也是此間來訪的達伊洛的住地,寞翎曦接他來此時便言明,後日自會為他收拾出閑置樓館,明雪齋眼下不過是暫住而已。
    楠焱釋回了齋內,楠焱祭停了一停,旋即也向著齋內行去。
    自當年劍塚之後,楠焱軼就沒怎麼再見過楠焱祭,偶爾長明院內,也多是一個背影而已。對楠焱祭,他是著實不喜,半是由於楠焱祭出身華安庭時刻拿捏著的那股驕矜的架子,半是來自當年開劍塚時,自己想試【祈華】,卻被楠焱祭當著眾多世家新生代前駁斥。幾番緣由下來,他當下對她也是冷麵以待。
    誰想,楠焱祭隻斂一斂袖袍,仿若自一開始便沒有看見他,自顧自地從他前頭過去了。
    楠焱軼有一瞬的驚怒,也有後生的訝異,隻區區兩年不見,其形貌神態,同楠焱憐便是越來越接近。
    他遠遠望著,明雪齋門口,寞翎曦為她打了珠簾,她輕輕道謝一句,旋即沒入其間,珠簾落下,再尋不見。
    明雪齋內堂,仍舊燃著價比千金的龍涎香,滿室寧馨,浸透墨香。
    楠焱釋望著自己的女兒,一時間竟找不出任何話語,但這般默然相對終是尷尬,末了他隻得幹巴巴地擠出一句。
    “今日來此,可是改變主意?”
    便是不問,他也清楚其間可能微不足道,卻仍是抱著一線希冀。
    楠焱祭輕輕搖一搖頭。
    那一瞬令楠焱釋有些許恍惚,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憐,似乎也是這般年紀。那時他們在辰垣樓,俱拜在三長老楠焱淳澈門下修行,隻不過楠焱憐同楠焱淳澈學的是咒術,而自己是劍而已。
    那時老族長對自己這個寶貝孫女看護的甚緊,生怕別院的那些個毛小子們輕賤了她,便是三長老門下當時隻他們二人,也足足兩三年未曾見過。
    那一日是午後……他同三長老的課程排在下午,卻未在庭中相見,他進了樓內,見到三長老伏案,正和一個他不曾見過的女孩子研習一道深奧的符篆。那時的楠焱憐便是如此,微微垂著頭,卻得見其間氣度風情。
    他及時止住自己的回憶,其間隱情莫名,當時不過十二三歲的他,如何能一眼看的分明……
    他歎了口氣,隻道。
    “你——”
    “我想隨達伊洛一道去西恩特的星空學院進修,請父親成全。”
    楠焱釋驟然一驚。
    祭的麵上染了一絲哀色,旋即沒入麵上的笑意裏。
    “左右女兒無處可去,與其在東域外被哪族無知無覺地抹殺,還不如前去西恩特,尚有一搏之力。”
    “祭!”楠焱釋喝道,“那達伊洛、他們是——”
    “甄選者不會徇私,父親無需為女兒擔心。”楠焱祭提起裙裾,施施然跪了下去,“達伊洛將不日啟程離族,還望父親首肯。”
    “可是他們逼你?!”楠焱釋大步上前扶住祭的肩膀,“可是他們告訴你,不去西恩特便隻有必死的命運?!”
    “父親多慮,”祭輕輕推開釋的手,“此事從頭到尾,隻是我自己的主意而已,便是那達伊洛的二位,現下也應當還不知情。”
    可笑至極。
    他明明清楚得很,一旦離了極東庇護,無論去哪都逃不過其他世家算計。
    祭暗暗地咬著牙,幾乎都在喉間嚐出血意。
    “父親,自此一別,若無意外,我們終生不會再聚。”她斂去心頭憤懣,綻出一個淒楚笑意,“權作是圓女兒心願罷,至少女兒在這條路上做了一切的嚐試,也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楠焱釋委頓於桌案之後,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筋骨一般。
    他久久歎息。
    “如你執意……”
    明雪齋外,仍舊凝雲聚雨。
    原本息止了小半天的雨滴,此間複又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祭向寞翎曦討了一把傘,倒非是她沒有撐起一個結界的餘力,隻是她想在在臨走前,再在重闕間轉轉而已。
    她婉拒了寞翎曦送她回長榮院的提議,隻撐起那把傘,邁入雨裏。
    紅牆雨浸,晦暗琉璃。
    她沿著石板小道,一步一停。
    行過庭中廢棄房舍,仆婢行走廊下,她煢煢孑立,無人注意。
    她行過庭前古櫻,雖不如長明院間的那一棵,但華安庭間的櫻樹,也有千載樹齡,上無符咒銀鈴,隻老樹枝幹盤虯臥龍,亭亭如蓋而已。
    她似有所悟,又似乎有所感應,隻微一轉身,便見嵐滄館三樓上,一道白影靜靜站立。
    洛歐斐•;達伊洛,她已知他姓名。
    年輕的院長站在三樓的露台上審視著她,白發白衣之上,都蒙著一層淡淡的白光,雨水自高天降下,卻在那層光芒之前自覺退避。他麵上明明沒有任何表情,祭卻不知為何從中讀出了一絲微末的悲意,她甚至說不出那悲意從何而來,就仿佛她能隔過重重雨幕,隔過鏡花水月與髒腑人皮,輕輕碰觸到那人的心。
    她從未對不曾謀麵的人生出這般感覺,哪怕她如赤鬼所言,能輕而易舉感知他人苦痛,那是她作為至尊繼承人的“天賦”。
    最年輕的世家族長,他會為何生出悲意?
    他們隔著雨水久久地對視,直到雨漸漸地大了,直到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他搖了搖頭,極輕極輕。
    仿佛在說,你本不必如此。
    祭的心,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鑊住一般,窒息莫名。
    他……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恨,自己的悲,自己的茫然無路,仿佛隻是一眼對視,他便盡數清楚。
    那不是憐憫,他隻是在替自己難過。
    他是德蘭後嗣,是學院院長,已是至尊繼承的甄選者。他不得幹涉,不得協助,隻能靜靜立於命運的三岔路口,看著世間人或悲愴赴死,或終生碌碌。
    他不該……他不該同她有所交集,就連這分不知是否切實傳達到的悲哀,都不應自心中生出。
    雨仍在下,但那道身影,卻再看不清楚。
    楠焱祭終究不再仰望那道身影,她撐著傘,在庭院裏走走停停,漫無目的。
    她曾聽說和興庭西,楠焱的下五院裏,樓館挨擠,族人不息,行走其間仿若身處鬧市,幾乎喘不過氣。可她生在華安庭裏,高牆深鎖,亭台廢棄,她曾見過族內的熱鬧場景極為有限,還要算上開劍塚的一次與和興庭的婚宴,她突然想到,她可能從未,也再不會有機會認識真正的楠焱。
    仿佛生於世間便總也免不了如此,變故永遠多過定數,她曾以為終其一生難以卸去的枷鎖,此間裏正趕著攆著將她往外送。思及此處,她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便是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究竟是憤怒抑或痛苦。
    “大小姐?”
    她聽得一聲輕喚,卻是少年聲線隔著雨幕傳來,她轉了身去看聲音傳來的地方,一道灰白的影子鑽出雨簾,慢慢明晰起來。
    那是她曾見過的銀發,婉轉順肩而下,一雙暗藍色的眼睛生在蒼白卻五官分明的麵上,顯出幾分不染煙火氣的冷清,同麵頰一般無甚血色的薄唇微微抿著,似有憂慮,又似壓抑。
    她記得那張臉,劍塚間與楠焱悅的婚宴時都曾見過,便是在上三院裏,也顯得十足十地儒雅並精致著。
    長宓院墨歸堂,五長老座下首徒楠焱瑕。
    他走到近前,通身籠著的薄光一振揮去些許依附其上的水珠,祭注意到他懷裏抱著厚厚一遝頗有年份的典籍書卷,便傾了半張傘麵為他掩去雨水飛濺,他審視了祭良久,終究是輕輕一歎,隻道一句。
    “別來無恙,大小姐。”
    “許久不見。”祭這般回應著,努力自臉上擠出三分笑顏。楠焱瑕大約看得出她的勉強,有些微不忍,但終了仍是默然。
    “你此番怎麼會有機會到庭前?”她這般隨口問著,知曉在長宓院間他多是隨著五長老謄寫典籍,便是三五年間也難見一麵。
    楠焱瑕沉默了一瞬,旋即輕言。
    “族長……迎了楠焱軼到華安庭裏,吩咐五長老尋出族內的劍術典籍,大約是要教軼少爺的,師父暫且騰不開手,便差遣我來跑一趟。”
    “這樣,”楠焱祭恍若渾不在意似的,“辛苦。”
    “不敢。”楠焱瑕低一低頭,兩人之間便又是一時無言。
    “雖說已然過了不少年,但我能以下五院的微末之身得入長宓院,十足十地欠著大小姐一句謝謝。”他輕輕一歎,“此去山高水長,再難相見,隻願大小姐得登神壇,得償所願。”
    “承你吉言。”祭輕輕勾了勾唇角,算是收下了這份祝願,亦知道他大約自五長老那邊,早早知道自己將要離開楠焱。
    “瑕。”
    隔著雨幕,又是輕言,兩人抬了頭,便見一麵目柔和的女子撐傘自明雪齋方向過來,手裏尚持著幾本書卷,楠焱瑕眉頭一動,離了紙傘迎了上前,隻問。
    “師娘?您怎麼來了?”
    那女子隻搖一搖頭,將書卷疊上他懷抱的書堆裏,“七長老剛到長宓院還些籍典,你師父發現其間也有關於劍術的,便叫我幫你送了來。”她微一側臉,看見楠焱祭在旁,便也微微福身,道。
    “見過大小姐。”
    “夫人言重。”祭謙遜地笑一笑,尋了由頭話別,幾步邁出,隱沒不見。
    她隻要知道,楠焱瑕在長宓院過的很好便足夠了。
    女子瞧著那道小小的身影隱沒在蒼茫的濕氣間,隻一歎輕言。
    “大小姐……應當已經下定決心了罷。”
    楠焱瑕微微一凜,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師娘出身長明院,與三長老也算是有些親緣,長明院的女子多習炎灼之術,又稱靈占,教尋常族人對走向抉擇更是敏感。
    “大小姐此去,將成其願,”女子微微笑著,“相對的,同楠焱也再無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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