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五十六章: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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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暮春的雨,前前後後下了將近小半個月方才停歇。
明雪齋中,白發的年輕人臨窗靜立,一張教人見之驚豔的臉一半現於天光,一半影於陰翳。
楠焱釋端坐玉案之後,龍涎香焚出絲絲縷縷蒼白煙氣,達伊洛的族長聽完他的話之後良久不語,他微垂著眼,將通身疲憊與無力盡數藏進煙霧裏。
平心而論,他自覺此事於達伊洛一族的立場上,乍看並無可推拒之處——至尊的權能皆自德蘭的初始之王拉芙拉希婭•;德蘭之處得來,德蘭王朝亦在覆滅前遺下預言“神殿終會重建”,將散布於十二世家的權能盡數收回德蘭遺血是其間必不可少的一個過程。但究竟要如何收回,如何將稀釋於愈之世家七千載的德蘭之血重新提純回王朝時蘊靈而生的純度,德蘭大約並未留下過相關記載,若是真的有,早在第二任至尊時德蘭就應收回這份力量避免覆亡,此間裏也就輪不到祭在這裏繼承第三任的尊位了。因德蘭血統遮蔽緣故,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是十二世家中唯有的從不會誕生繼承人的家族,明明這份力量在麵前遊蕩數個千年,卻仍無辦法收做己用,其間不甘可想而知。因此,達伊洛家族不會放棄對至尊的研究,正如他們永遠不會放棄複興王朝時代。
但,那僅僅是基於德蘭,若是站在一個身為監督者的中立世家的立場上而言,楠焱祭並未放棄甄選卻尋求達伊洛照管,終是會惹人閑話的。
達伊洛一族的“權”,正是於三關甄選後裁定繼承人是否有資格進入祭壇,他們裁定的準則是什麼,七千載間無人可知。在這七千年間通過三關得登祭壇的繼承人們,狂妄者有之,怯弱者亦有之,慈悲為懷者有之,屠戮蒼生者亦有之,餘下世家幾多猜測,皆因尋不到共通點而作罷,慢慢的便也生了些說法,認為達伊洛家族是在給與其交好的世家所出的繼承人們“行方便”,換言之便是並無準則,他們看誰順眼便讓誰入祭壇——自然,這樣的說法也隻是私下腹誹罷了,從無任何一個世家真切質疑過達伊洛在至尊甄選之事上徇私,畢竟,初代院長拉拉爾•;德蘭,黃昏王朝的世末之王,以極端強硬的姿態活過整整三千年,即便現下她已身死,但世家體係內仍無任何家族不開眼到敢於得罪達伊洛。
“王”……依舊存在。楠焱釋漠然想著。
如果楠焱祭真的隨著這位就任不久的第二十三任院長前往西恩特,如果她真的能熬過三關甄選,在其至少二階之後,成功斬殺那位現下裏尚不知身在何處的另一位繼承人,且順利重獲【封印之杖】的認可,若是達伊洛一族準許她入祭壇祭天,她生活在達伊洛身邊的這段日子,便難以免去瓜田李下之嫌。
達伊洛會允許麼?僅因為一個尚不知曉能否真正成為第三任至尊的繼承人,便承擔下所有可能的非議麼?
兩人在書齋中沉默著,仿佛時間流經此地,都變得緩慢而滯澀。
龍涎香仍在靜靜地燃燒著。
良久良久,年輕的院長仿佛才從一場淺眠裏抽出般,微微一歎。
“甄選史上並無這樣的先例,但此舉並不會違背甄選規則。”
言下之意,便是默許。
楠焱釋的眼神微微一黯。
也是,他這樣的……怎可能會在意人後中傷閑談。
“一旦脫出極東領域,楠焱小姐將由達伊洛家族照管,”洛歐斐言簡意賅,“但楠焱族長應該知道,無論甄選與否,達伊洛都隻能自其它勢力中保楠焱小姐平安,若是其他的繼承人前來……”
他話語未完。
楠焱釋是知道的,縱使是監督者,也不能介入繼承人間的搏命廝殺。
“自然是……生死由天。”
他重重一歎。
洛歐斐對他的回答似乎滿意,輕輕頷首。
“這樣,便無旁的顧慮了。”
消息傳到長榮院間,祭吩咐了蘭若幫她收拾一些衣裝書卷,靠在窗下默默不言。
如無意外,她大約終生不會再回重闕之間。
她並不想因為離族就廢棄了咒術心法與靈祈術一道的修為,便也早早備下的謄本,準備一道帶去,再高深些的她現下無法觸及,隻能寄希望於學院館藏豐富,不然也隻能歎一句無緣。
蘭若一麵裏替她收拾著衣裝,一麵看著窗下那道小小身影,靜默不言。
她隻覺得,由心間升起一陣酸澀難過。
祭尚不及十歲呀,便經了尋常人可能終其一生都難以遇見的波折變故,尊位繼承,存亡之戰,重病滅憶,流離族外。
她明明……她明明當如同她的母親楠焱憐一般,被家中親長百般栽培寵愛,將得俊傑愛慕,承其血脈之誌,號令重闕,入主明雪齋。
為何卻是現下這般情狀,生她養她的家族驅逐她,原本當做她靠山的父母親長,冷眼以待。
她不能再照顧祭了,不能再守著這她一路照看的、小小的繼承人,見證她所有的失落和傷感。
至晚間,瓔珞來。
祭雖訝異,但終是迎了她進來,不知是否祭錯覺,瓔珞的鬢發稍顯蓬亂,幾乎是有幾分狼狽的,她掃一眼遍地箱籠,眉眼間複生愴然。
是啊……待到祭離開重闕,這曾為第二任至尊妻眷的長榮院,便又要在漠漠時光裏封存起來。
祭接了蘭若奉上的溫茶遞到瓔珞手裏,眼含關切。
“出什麼事了?”
“晚飯後族長喚了所有長老到德昌庭裏,”瓔珞歎著,極輕極緩,“說你明晨便要隨著院長閣下離開極東了。”
祭多少恍然,試探道。
“大長老……?”
“母親自是不允的,”瓔珞搖著頭,“直鬧到明雪齋去了——七長老也有些豫色,但末了沒有反駁。”
祭心頭蒙上一層冷意。
“餘下的長老們,都是讚成的麼?”
“說是讚成也不盡然,”瓔珞說著,“隻是眼下裏確實沒有再比這優渥且安全的去處了,”她悄悄看了祭一眼,“四長老言下之意,覺著你此去西恩特還能同達伊洛通通關係,或許甄選之後,便能直接入祭壇。”
祭麵無表情地飲著溫茶,仿佛將滿麵的冷笑都伴在茶水裏咽下去了一般。
瓔珞知祭心情定然不佳,當下也沒有多談。
待飲盡三盞茶水,祭才終於收斂了心神,隻輕輕將茶盞放回茶案。
“同我說說桐華館的事情吧。”
瓔珞輕輕一怔。
“婉如……就是娉婷的娘親,大約就這幾個月了,”瓔珞垂了垂眼睛,“她本就二階水平,戰時傷的不輕,縱然曉夫人有心拿珍貴藥草吊著,也不過就多撐了這兩三年罷了,成日裏纏綿病榻,看著也甚是受罪。夫人……你母親憐惜她這樣年紀就要失了生母,便暫緩了叫娉婷搬進華安庭的事,待到婉如身故之後再說,娉婷這些日子侍奉在側,瞧著瘦了好大一圈,外衫套著都顯晃蕩。她總怕婉如擔心,白日裏也不敢哭,隻在夜裏婉如昏睡的時候,跑進淨室裏對著牆哭。”
“然後……悅姐姐有身孕了,”瓔珞的唇邊銜了些笑意,“前幾日她跟風澗哥哥來了桐華館一趟,同曉夫人商議捐樓之事,若仔細瞧也大約看得出來了,我母親說,許是要等著冬天裏生了。”
祭有一瞬訝然,旋即多少失笑,惟願他們平淡恩愛。
“然後啊,六長老家的歌歡姐姐,你可還記得?”瓔珞淡笑著問,“就是風澗哥哥的堂妹,悅姐姐婚禮上我們見過的。”
“記得,”祭答應一聲,旋即詫異些微,“她如何了?”
“歌歡姐姐將滿十六了,六長老為她談了好多人家,都被她給趕跑了呢。”瓔珞笑著搖了搖頭,“她的兩個哥哥又是哄又是勸,最終還是請了悅姐姐出麵,你猜如何?歌歡姐姐在劍塚裏看上宸哥哥了。”
“啊?”祭一驚,委實想不出這二人間能有何牽係。
“宸哥哥現下還不知道呢,”瓔珞掩唇輕笑,“隻是六長老同歌歡姐姐的一眾哥嫂,此間裏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好好考校這位未來女婿了。不過我還是很看好宸哥哥的,自塚中得劍後心法水平一日千裏,年初便入了歸一,已經是貨真價實的一階了,曉夫人說啊,宸哥哥是絕對有望在二十五歲前觸碰無心之境的。”
祭點一點頭,隻歎這般驚采絕豔,怕就是六長老,大約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劍塚時她雖未同楠焱宸他們一道,卻也看得出楠焱宸同那蒲淩重華一樣,都是同齡人裏少有的心性沉穩,更富大局觀之人,想來歌歡那般不諳世事的性子,應能被楠焱宸保護的很好罷。
楠焱宸的家境她也聽過楠焱灝提及一二,其母早亡,父親新娶,和他同母的僅有一個小他將近十歲的妹妹。父親另娶後又得兩子一女,對原妻所出子女一時也照看不來,楠焱宸便自做主地帶了妹妹進到桐華館來。若他真能同六長老結親,便是他那妹妹,門第都要比尋常桐華館門戶裏高上一二。
祭捧著茶盞,有些神遊天外。
她將離族外……這重重高牆之內,悲歡離合,仍舊不曾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