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的意思是？”楠焱釋心頭忽生不好的預感。
    “放棄甄選並不意味著繼承人自此將從爭奪戰中抽身脫離，”年輕人平靜地解釋著，“隻要其靈魂一天保有得以被呼喚的”名”，就一天會是其他的其他繼承人的掠奪目標，曆史上並非沒有這樣的實例。正如您所知，近年來並無其他繼承人誕生的消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同樣放棄了神壇和尊名。如果一個繼承人脫離其出身家族的保護，大約會以更快的速度被外界權力交易同陰謀掠奪撕碎吧。”
    “但繼承人與其手足的血咒已經開始發作，想必之後很快就會波及到同代人身上，祭不願為此傷人性命，我們也無法再將她留在極東裏。”
    “這正是數千年來每一個有能力誕下繼承人的世家所必要承擔的，楠焱族長，”年輕人聲音緩輕，“作為監督者，我能提醒您的隻是離開極東，並不意味著放棄甄選而已。”他向著楠焱釋微微躬身，“時候不早，還請楠焱族長早些休息。”
    楠焱釋在廊下靜立許久，風與月光匆忙流過，直到身後黑霧凝集，黑衣的侍從在暗影裏顯出身形。
    “族長……”寞翎曦輕喚一句，有些憂心。
    “我做錯了麼，曦。”楠焱釋隻這樣問著，仿佛架負千斤。
    侍從垂著眼睛，不言不語。
    祭第二日起來沒過多久，正由著蘭若為她束發，便聽外廳的侍女來報，說達伊洛的小姐到了。祭想到她們言語不通，當下也就不再細打理，隻將長發隨意地一挽，在裏袍外披了一件素色外衫便迎了出去。那西境的少女立在廳堂裏，已無昨日紋著世家徽記的鬥篷，隻一身長到小腿的米色長裙，一條發帶將披散至頸肩的櫻色鬈發高高紮起，恬美純淨。
    “楠焱……祭，是嗎？”女孩嚐試著以東方的語言喚出她的本名，眉梢眼角蘊著淡淡的笑意，“我聽說過你。”
    “我很有名嗎？”祭也微笑一下，引著她向茶室走去，侍女早就備好了溫茶和點心，此間已經不見蹤影。
    “嗯嗯，”凱瑟琳嚐試性地捏取了一小塊點心，“大概就是兩年前的事情，那段時間幾乎所有世家都會說到你，因為我們家族負責甄選的原因，也被跟著問了好多問題之類的……”
    兩年前，不難想象，應該是在茗萱戰時，祭沉默地飲著茶，那也是她記憶的伊始之地。
    “祭真的很厲害啊，”凱瑟琳笑著說，“不要說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就算是以我們現今的年紀，曆史上也從未有過任何一個繼承人辦到吧？大家都認為你很有可能會成為第三任至尊呢。”
    “大家？”祭也不免好奇了一下，“都有誰這麼認為？”
    “唔……格朗德家族的阿德琳娜姐姐，她是我哥哥的學妹，偶爾也會來我們住的星邸玩呢。啊，還有我的兩個表兄，倫澤哥哥跟傑納哥哥。”凱瑟琳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我父親……燃湖戰役之後，家裏就隻剩下我跟哥哥了，哥哥繼承院長之位後經常回不來家，隻好拜托兩個表兄經常來照看我一下。”
    “那個……你的母親？”祭這樣問著，但心裏已經有了猜測。
    “……母親在我四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凱瑟琳低聲說。
    “啊……對不起。”祭有些後悔自己問了那多餘的一句。
    凱瑟琳輕輕搖了搖頭，“其實我……已經記不得我母親的樣子了，”她努力試著擠出一個笑來，“據說繼承人都是先知呢，從出生就開始記事了……”
    祭歎了口氣。
    “其實……”
    “都不記得了？！”凱瑟琳大為驚愕，幾乎要合不攏嘴了。
    祭無奈地點一點頭。
    “可是！這不該——”凱瑟琳幾乎無法理解，“就算是違背甄選規則，為什麼連記憶都……”
    “三長老沒有告訴我，”祭有些頭痛，“有過別的例子嗎？”
    “據我所知……是沒有，”凱瑟琳歉然道，“我還不知道甄選的細則，但我知道在祭壇前有三關甄選，其一是”賦”，繼承人至少要在二階後才有可能通過這一關，不過絕大多數的繼承人都是在一階後才進行的；其二是”集”，可查的、散布於所有先知和繼承人身上的光元素要達到九成才能夠通過第二關；其三是”權”……就是得到第二任至尊遺下的【封印之杖】的認可。”她歎了口氣，“你……直接跳過了前兩關，並且被認可時，周邊也沒有其他世家和監督者在側……被認定成違規也是在所難免的。但是力量的遺失……嗯，不是絕對，等你補齊前兩關重新拿到【封印之杖】的時候，應該就會跟著恢複。然後在任的達伊洛的族長會對通過三關的繼承人進行裁決，得到認可後才能進入祭壇舉行儀式，隻有這一路全部通過，才能成為真正的至尊。”
    “可是別說記憶了，我連力量都沒有了，”祭苦笑著，“要是這樣了還能通過甄選，才會奇怪吧。”
    “哎呀，曆史上的繼承人為了當上至尊，用什麼手段的都有。”凱瑟琳擺了擺手，“大概是一千多年前吧，就是……嗯，應該是第十七任院長在位的時候，當時有三位繼承人，分別出自第四炎之世家法爾絲家族、第五地之世家格朗德家族和第七時之世家特維希爾家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法爾絲家的繼承人占據了十中之四，特維希爾家的繼承人占據了十中之三，格朗德家的則是十中之二。原本法爾絲家族希望最大，但特維希爾家族率先占據了格朗德家族的部分，變得比法爾絲更為強盛了。”凱瑟琳的眉宇間顯出憂色，“在法爾絲家族的默許下，那位繼承人對族內同齡人進行了”清洗”……但凡抓住一點平時的錯漏，都可能會丟了性命，這樣折騰了好些年，才把劣勢追平了。”
    祭輕吸一口涼氣。
    凱瑟琳接著說了下去，“最後雖然法爾絲家族的繼承人在同特維希爾的決鬥中勝出，但是未能得到【封印之杖】的肯定，據說他被遣送回族後不久就瘋了……然後沒幾年，法爾絲家族就被”更替”了。”
    祭沉默了。
    “更替”……這大約是所有世家最為恐懼的東西。
    無論是自身的衰敗，亦或是新生家族的強盛，都有可能導致世家更替，以祭的了解，十二世家裏司掌元素的世家更替的最勤，常常是千年未完，人已經換了兩三撥。
    歸根究底世家隻是一個“冠名”，存在於其蔭蔽下的究竟是什麼人，世家體製本身大概並不會在意。
    楠焱，拉比德跟達伊洛是唯有的三個未曾更替的世家，此外還有一個隻在體製初建時不得不更替過一次的杜德絲……這四個家族，可以說是十二世家裏當仁不讓的“豪門”。歲月最長，尊威最盛，它們的前身是什麼，是否有過難堪情狀，沒有一個家族還會記得。
    這四個家族裏，楠焱有長明燈，杜德絲有先知，達伊洛有德蘭血統，隻有拉比德什麼也沒有，看上去像是時刻懸在懸崖邊上。
    但就是這樣讓人不安的懸吊著……拉比德也已經捱過七個千年的漫長時光。
    祭隻好說服自己小小地慶幸一下，至少她不必時刻擔心失掉世家身份，但她隨之想起自己即將離開極東，對於一個被家族放逐的族人而言，其姓氏又能代表什麼呢？
    她垂著眼睛看自己的雙手，與這副身體一樣尚是稚兒形狀，還不像楠焱憐那般柔美修長。
    未來，她將去何方？
    “凱瑟琳……”她低聲喚著。
    “叫我茜娜就好。”凱瑟琳的唇角銜著一點弧度。
    “好，茜娜。”楠焱祭微微斟酌了一下詞句，然後慢慢地問道，“你知道……曆史上那些放棄甄選或者甄選失敗的繼承人，都是什麼下場？”
    凱瑟琳的目光裏帶了些疑惑。
    “隻是甄選失敗的話，隻要不到祭天儀式的那一步，都是能完好無損地回到自己的出身家族去的，因為繼承人通常實力強大，如果出身自本家望係最好，一般……可以直接繼承族長之位，如果族內另有人選，或繼承人本身出自支係或者旁係的話，一般會同長老或者族長的子女結親以作拉攏，這樣的話，沒有意外最後都能當上長老。嗯……此外也有既不是出自望係，也不接受籠絡的，這樣的一般又有兩種……一種是因為繼承人之間的鬥爭而對世家交際感到厭惡，不想再在本家度過餘生，這樣的族人一般會自請外駐，或者幹脆造一個假身份離開世家的視野；第二種麼，就是執意要當族長。”凱瑟琳望著飛簷下一串古舊的銅鈴，“這樣的最是難做，任何家族都不願碰到這種情狀。世家內部派係繁雜，能衝破這樣的體製直接成為族長的少之又少，多數都是在決鬥中落敗，然後囚禁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