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的話我倒是能理解，畢竟她是這七千年以來最接近那個位置的人，可是三長老？”瓔珞有些訝然，“那位同三長老為何會有這般深的交情？這樣久的年頭裏楠焱出過的鴻鵠具象，怕也是有上百名。”
    殷如理著中衣袖子的手頓了一秒。
    “不要問多餘的問題。”她自鏡子裏盯住瓔珞的眼睛，瓔珞微微一凜，便無聲地靜默下去。
    “三長老是至善之人，以他現今的年紀，便是血襲鴻鵠也早至末期，”殷如輕輕歎了口氣，“但茗萱戰場上，為救楠焱和萱城人性命，他不惜以自身做了那位的”依憑”。”
    瓔珞猛地抬起頭來，她也是首次知道茗萱戰役時桑熾關上的詳細情形。
    “你隨著三長老學了這麼些年的靈祈術，應當知道依憑的意思，就如同誠明祠前的櫻樹，就是族人軀體所化魔力的依憑一般，是容器，更是載體。”殷如輕聲道，“東域裏不成文的規定，依憑用不得有生命的東西，那櫻樹不過是個例外，若非幻森覆滅，它本是要蘊生樹靈的，因其不可複製的強大才得破例。而以活人做依憑，更是極端的危險與極端的禁忌，”她自鏡子裏望著瓔珞，聲音緩輕，“因為內容物會不可避免地在容器上留下痕跡，這痕跡並非是一種強化，而是一種幾乎逆轉不了的損壞，而在承載其間，依憑是不能有任何反抗的。”
    瓔珞無聲捏緊了手指。
    “若是依憑本身強過依附物，那或許還有回寰的餘地，可是那位，”她輕笑一聲，“這世上敢說勝過他的，可能也隻有德蘭那些非人的異類。三長老是在全然接受有可能帶來的一切終果後，自願成為依憑的，那意味著放棄，放棄全部抵抗，放棄精神隔絕，放棄防守有可能到來的任何損傷，甚至於在某種程度上放棄自己的生命——若是退離時哪怕出了一絲紕漏，三長老都會直接開始第七涅槃，直接丟了性命。”
    “那場仗我們贏了，雖說是慘了些，但三長老仍撐到了走下桑熾關，直到回族。那之後三長老閉門了整整半個月，我們都無處知曉他經曆了如何的苦痛煎熬，才捱過以自身承載他人留下的排斥反應。”殷如輕輕搖了搖頭，“這無疑是給危房添火了——他日後怕是再也不能緩過來了。長老席裏都知道這點，對三長老更生敬意，無論是為他的犧牲還是為他所做的決定，他當得起。”
    “若是那位出手……”瓔珞的聲音裏合了些許顫意，“三長老還能不能有救？”
    “若是他自始至終沒有出手，你現在怕是早見不到三長老了，”瓔珞站起身來，碧雲取了“夕鳳舞”茜色的底衣來，替殷如換上，“靈肉淨化，心脈維護，樁樁件件他都是在後頭幫襯著的。族裏雖不明說，但都知道現下裏在那位麵前，三長老的話語權早就超過了族長，若是想同他交涉，大約隻有三長老和祭這兩人可走。”她望一眼瓔珞，“你以後也是少不了要同他打交道的——隻記住了。”
    瓔珞斂裾應是。
    “昨夜桐華館那邊遞話，長文院準了楠焱灝的三階評定。”靜默片刻後，殷如又丟出一個重要消息，直驚得瓔珞幾乎要跳起來，“但三長老同七長老說過了，正式的文書和評定，都要等他下半年過了十一歲生辰再說。”
    “灝他……已經是三階了？”瓔珞掩不住眉宇間的驚詫。
    “單就靈祈術而言，已入冥視之境，”殷如有些意味深長，“你可是半年前才進冥視的。”
    瓔珞有些失神。
    “你倒不必忙著同他比，畢竟我們已是鴻鵠旁係，比不及正統的鴻鵠血，也十分正常。”殷如似是勸慰，“照這個速度，至多一年，他在靈祈術上的修為就會超過你。待到三長老百年後，他大約能直接接過當世靈祈術至高的頭銜，屆時入主辰垣樓，大概全族都無異議。”
    殷如穿戴好了全套的“夕鳳舞”，最後再又寒煙端正地自她發髻上簪上一支金掐紅翡鶴首步搖，鶴口中垂懸下一縷細密的紅晶瑪瑙珊瑚珠，鮮豔地影在她額心處的那一枚櫻紅色的狐尾花印上。
    “我同你講這個也不是要你同他比的，”殷如拍一拍女兒的肩膀，“隻是……曆代的三長老幾乎畢生使命便是綿延鴻鵠血脈，灝沒有生為鴻鵠具象，就算是能夠過的相對自在些，怕也避不過族內的催婚納妾。現下的長老席裏，正當年的隻有二長老和五長老，餘下的，過個十年左右都會換人。”她撫一撫女兒的臉頰，“我希望……到時候，你能夠站在他那邊。”
    華安庭•；憐櫻閣
    同身在長明院的瓔珞一樣，眼下的楠焱珞也正擺弄著新送來的衣服。同樣是綢緞堆疊，月白色的寬裾廣袖鸞尾長袍顯出一種素淨且明麗的月白色，其間的底衣與襯袍都是稍重一些的天水藍色，珞努力地挺著肩膀，可憐巴巴地望著蹲在她身前為她整理袍帶的流蘇。
    “這件衣服真的好重哦……”
    “二小姐且忍忍吧，”替她梳頭的疏月忍不住插嘴，“虧是在楠焱族裏呢，若是換了千載前淩瑰治時，那寒蟬衣可比現在要重兩倍不止呢！”
    疏月與其他人不同，她非是寞翎族人也並非長寧院內罰沒的族眷，而是長祐院裏的寒門，自小並無太多條框規矩，在服侍楠焱珞的一眾侍女間，算是難得的活泛。
    珞縮一縮脖子，微微撅了噘嘴，小聲抱怨說，“真難為姐姐總要穿這樣的衣服。”
    “二小姐慎言，”流蘇替她佩好兩塊壓裙的玉璧，“寒蟬衣就同世家袍服一般，既是身份也是責任，既然決意要承擔此間榮光，自然也推卸不得其間重量。我並無冒犯大小姐的意思，但眼下的大小姐，是確確實實地將世家尊榮與責任都一並推卸了，”她接了小婢女遞來的雲紋霜花披帛，替珞繞在臂上，“夫人早年壞了身子，又是這般年紀，已經誕育無望，華安庭內不可無嗣，二小姐已是華安庭裏唯一的女兒。”她自然地承住珞的目光，“能接住大小姐的擔子，隻是您能代替楠焱站在眾家之前的第一步罷了，大小姐，您未來的路還很長。”
    珞抿了抿嘴唇，沒有再說話。
    “流蘇。”綰好頭發後替珞整理著後領的疏月出聲，流蘇答應著走到了珞的身後去，卻見袍裾的鸞尾逶迤拖曳，委實偏長。
    流蘇無奈地歎了口氣。
    “眼下送回錦繡堂再改也來不及了，寒蟬衣金貴，我們也不知道針腳如何走向，”她搖一搖頭，解了楠焱珞腰間裙帶，“隻向上提一提罷，隻要走到路上別摔倒了就好。”
    疏月輕輕應了一聲，兩人一道忙活，終於是叫楠焱珞走著不覺不便了。
    “二小姐終究年紀小些，昔時二夫人的身量也不如夫人，”流蘇搖了搖頭，“這一身”凝霜雪”本是按著大小姐的身量裁的，奈何大小姐昨天就進了長榮院，再不出來，隻能讓二小姐將就了。”她扶一扶珞鬢上的一隻芙蕖珠花，“待下一次錦繡堂再來人，便可直接按著二小姐的身量裁剪了。”
    “姐姐跑去長榮院做什麼，”珞氣鼓鼓地皺著鼻子，“昨天我想去看她，都被蘭若攔下來了。”
    疏月本想說什麼，卻聽外間門響，芷如已經立在屏風外了。
    “二小姐可梳洗完畢了？夫人在催了。”
    “好了。”流蘇應一聲，牽著楠焱珞一道轉過屏風，朝著樓下去了。
    【極東之壁】外，一輛由兩匹獨角獸牽引著的車駕正沿著一脈時隱時現的水流向東狂奔。
    此間已是五月，夾道的高大喬木遍生了鮮嫩的綠色葉片，風自林隙穿過，發出細密的嘩嘩聲響。
    世家馴服獨角獸來替代馬匹的傳統由來已久，它們具備著一定的魔力，擁有更高的智力，也遠比馬匹跑的要快要久。世界上直到目前仍存在著六個能夠可以查證的獨角獸聚落，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所在的西恩特以及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所在的霧森擁有最大的兩個。據稱這六個聚落都被更加高等和強大的獨角獸貴族們保護著，有傳說他們甚至能夠化形為人。緊鄰聚落的世家通常會為那裏的族群提供保護，以防止那些脆弱純潔的生靈遭到屠戮。而這類關係的結締正是始於最初的馴化——在黑噬剛剛組建的年代中，有相當多的獨角獸遭到他們的黑手，族群裏的貴族們作出決定，將無法看顧的婦孺交給尚且稚嫩的世家，在協作與被庇護間尋找一個微末的平衡。在之後的數個千年中，仍有部分獨角獸自願離開族群，將己身托付予可信賴的世家族人手中。
    馬車行的極快，窗外的景色模糊成閃爍的線條，車裏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她正掀著掩蓋著車窗的白色紗簾，好奇地向外張望著。
    女孩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她穿著一條長及膝頭的白色裙子，在邊角處綴了精密織就的蕾絲花邊，胸口有圓潤的珍珠組成花朵樣的領針，緞帶如同葉片裝飾左右。她留著一頭櫻粉的卷發，幾縷分散出去的發絲彎曲著垂曳在她的胸前和肩頭，一件薄薄的鬥篷在兜帽邊緣留了一些毛球，令她看起來像是被世間一切柔軟簇擁著的公主，她天真、純淨且甜美著，仿佛未曾領教過這世間的任何辛酸苦澀。
    “已經好久沒有出現過城鎮了，”女孩放下窗簾，有些興奮地問著坐在自己對麵的年輕男人，“哥哥，我們是不是就快到啦？”
    “當然，”坐在她對麵的男人微微頷首，“茜娜。”

    作者閑話：

    東域倒計時，
    有些路一旦開始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