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伊洛！
    在那一瞬間裏所有人都被驚得噎住了，世間從未更替的三大世家，竟然就在劍塚中這樣聚首。
    縱使是不熟悉溫塞爾古語的楠焱，也明白“達伊洛”意味著什麼。
    他們……是從未更替的一族，是最隱秘最無法看透的一族，是掌握著學院的一族，是流著非人之血的一族，更是被命運眷顧的一族。
    他們之間永遠無法誕生出至尊的繼承人，卻自遙遠的王朝時代就開始擔任著至尊甄選的監督者，若無他們的肯定，再強大的繼承人也無權踏入祭壇半步。
    他們為何存在？有無準則？是否知曉未來，又有沒有自己的終末？
    大約餘下的十一世家，對他們都是既痛恨又渴慕，既戒備，又全心信任著。
    一時的靜默中，忽然又起數道風聲，大團大團的霧靄如同被湯匙攪動的濃湯，聚攏粘稠，渙散清澈。
    不多時，便又有人到了近前，先來的是拉比德家族一位甚是年輕的長老，同樣披著紋有淡黃色火焰徽飾的世家長袍，一眾心法世家的孩子見到他來，幾乎都是不加掩飾地大鬆口氣，但楠焱灝卻敏銳地在他緊擰的眉頭間看見了焦躁。
    他甚至來不及問一群孩子們什麼，楠焱那邊也驟然生了霧氣攪動，待到薄暮散去，卻是兩人到了一眾孩子們身側。這兩人每個孩子都認識，正是楠焱的大長老和三長老，楠焱殷如和楠焱淳澈，楠焱殷如跟在楠焱淳澈身後，懷中還抱著一張暗紅色的古琴，想是來路上也遇了些波折。
    這三人俱是和先前的蒲淩雁一般不甚凝實的虛影，切切實實隻是以心法滲入劍塚的投射，但三人甚至來不及寒暄，眼神都在那年輕的族長麵上定住。
    殷如異色的雙瞳閃過一痕銳利的光澤，剛欲上前一步開口，卻被楠焱淳澈一展袖袍攔住，殷如縱是再有話想說，也不敢在長輩麵前搶奪什麼，隻好閉嘴了。楠焱淳澈卻恍若未覺，隻向著那年輕人作了個揖道。
    “許久不見……現下，應是達伊洛的族長了。”
    “長老言重。”那年輕人微微頷首，極自然地受了這一禮，一眾小輩的麵色當下便有些多變莫測。
    “達伊洛族長為何會親赴劍塚？”殷如眯了眯眼睛，向那年輕人問了一聲，他同他們不同，蒙著白光的身影切實地凝實著，顯然是以完全的精神踏入。
    年輕人好似不在意殷如的語氣，隻平靜地道，“罹辰的領域鬧了這樣大的動靜，我自然是要來看的，才一進來，便見到這群孩子圍在一處，大約是想殺了蜃獸。”
    殷如的臉色變了變，再去看那些孩子，一個個俱是不好意思地低了頭。
    “胡鬧！”楠焱淳澈當即沉了麵色，一聲低喝道。那些個族裏長起來的孩子，何時見楠焱淳澈幾乎都是雲淡風輕和顏悅色，從未見他動怒過，當下裏便是話也不敢多說。
    “既然兩族話事人已到，我也就不需在此處久留了，”年輕人垂了垂眼睛，似是見禮，又似是渾不在意地交待似的，“若是想知道前因後果，問一問這些孩子或是之前被排斥出去的那個拉比德，大約就能梳理透了。”他迎住那拉比德長老的目光，矜持地點一點頭道，“就此別過。”
    他話音才落，整個人身上蒙著的白色便驟然地灼亮起來，旋即化為無數介乎藍紫灰色之間的翎蝶群落，向著霧靄彌漫的深處，消失不見了。
    楠焱淳澈似乎歎了口氣。
    半晌沉默。
    “……剛剛那人就是……星空學院的第二十三任院長麼？”最後是子闌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幾乎是帶了些驚奇的意味的，“我聽說……他還沒滿十九。”
    又是沉默。
    隻那一手瞬發的八環禁製，便無疑是早過一階的水準了，雖說年紀上算是欠缺，但這樣的實力成為一族之長，哪怕是放在餘下的十一世家裏，想來也是沒有異議的。
    “他的東方語說的這樣好，”楠焱悅也帶了些不可置信地對著風澗說，“西恩特應當是在是用溫塞爾古語的區域內吧？”
    楠焱風澗輕輕點了下頭，他和那幾人一樣也是剛才意識到，從那人露麵開始，說的便是他們所用的語言，全然不似杜德絲那般存在障礙。
    “好了。”楠焱淳澈低聲製止，一時間便又是沉默。他微微側過頭去，知道在濃霧掩映的深處，仍有蜃獸在劍塚的荒原上行走。
    “既然此番擇劍已畢，這領域也是時候關閉了，”他望著那蒲淩的長老，極輕極緩卻咬字清晰地道，“之後的事項，就麻煩蒲淩家族修書詳談了。”
    “那是自然。”年輕人局促地微一點頭，攏過一眾蒲淩族內的孩子們，掌中滑下一柄長劍，向著虛空裏挽了一朵劍花，一群人都化作虛影，隨著一道消散了。
    “……蒲淩的【明翳】麼，”楠焱淳澈收回停留在空處的目光，似是感歎一般，“想必那便是他們的守衛長老了吧。”
    一群孩子都沒來得及注意那位蒲淩長老手中的劍，正回想著琢磨時，隻見楠焱淳澈的掌心驟然升起青白色的流火，隻一揮，便將他們盡數包裹住，原野上青白的火球隻存在了一瞬，一個輕輕地閃爍過後，他們也跟著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原野仍舊如器物的墳場，無聲且蒼茫。
    
    西行萬裏之外，有河川將密林包裹。
    無盡的參天巨樹構築成不可入侵的濃綠的城庭，卻又有川流從各地彙集而來，在正中彙聚成無影無波的湖泊。在其正上，數座龐大的浮島被金色的流光固定於高空，錯落地聚為一處龐大的浮空建築群落，不時鍾響，常見學生們進出，但即使是他們的笑言也遮掩不住，風過密林時回響天地的長嘯聲。
    西恩特·星空學院
    整個浮空陣有如精密且指針繁多的鍾表，皆合著某種特定的規律圍繞著軸心緩慢地運行著。就讀於這所由世家建立並支持的學院的學生們都清楚，這座學院的浮空陣裏，隻有兩座浮島永不移動。
    其中之一便是最高的那座，離地千米以上，除卻在第二高的星園依稀可見其上暗沉密林，在浮空陣的其他任何角落，能看見的都隻有浮島猙獰的岩石底部。世家出身的學生們會悄悄告訴他們，那裏便是祭壇，是第一與第二位至尊的即位之所，浮空陣千米開始，便層層疊疊擠壓著七千年來無數布下的咒語陣法，即使是世家族長們親至，也不會有人敢於擅入。
    而其中之二便是學院最大的建築——主島星城，學生們的日常課業都要在這一座浮島內完成，那建築不知是用什麼材料製成，潔白輕盈，仿若一朵盛綻的曇花。這朵花的中樞之地被稱作“塔域”，其間聳立著建校伊始用以觀星的四座高塔，隻是現下除卻深造院的部分老學究，極少有人入內罷了。
    而在這四座高塔的交彙之地，白石鋪地的廣場上，還存在著另一座較矮的塔，同樣是用如同白岩的材質築成，卻好像是從廣場中心生長出來，不見任何堆砌建築的成分。
    沒有人知道這座塔是幹什麼用的，似乎它的存在理所應當，又突兀異常。
    然而此間，順著白塔向下，廣場的地下，延伸到更深的地方，白色的長階盤繞向下，在盡頭留了一扇厚重的白石門扉。
    那之後，房間內四麵高牆，書架頂天立地，滿滿地擺放著不可解的語言寫就的書籍，書脊厚重燙金，似乎無人翻閱，就連灰塵也不敢觸及。整個房間被深埋在地底，更在城庭之下，僅有天花板上的白色岩石煥發著熒熒白光。
    而這個房間的正中，被四麵書架圍攏之地，有一張長桌，黑褐的胡桃木邊角紋金。而其後的高背椅裏，銀色藤蔓圍攏成型，一個白發的年輕男人陷在其中，似是沉睡，又如小憩。
    他穿著不染塵埃汙漬的白衣，卻在外披了一件世家中人絕不眼生的製式長袍，通體純白，僅有領口袍裾，紋繡著如若活物的火焰紋形。
    那顏色是堇青色——一種華美且柔和的藍紫色調，如同堇青石在天光下綻放的光澤。
    力量與撫慰並存，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
    然而他並非是這擁擠房間內的唯一活物，就在他麵前的桌上，側身坐著一個看上去也就十五六七的嬌小少女，那女孩一身黑衣，正伏低了身子查看桌上一隻小小的鏤空銀蔓香爐，其間似乎燃燒過一顆渾圓的香餌，此時已然彌散了最後一息煙氣。
    那女孩合攏了香爐的蓋子，似是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她滑下桌子，歪著頭，打量著陷入高背椅裏沉睡的年輕人。
    毫無疑問那年輕人的麵相無可挑剔，但同他相對的少女也並未差到哪去，嬌小的身子裹在華貴的黑袍裏，仍掩不去某種細心將養過的痕跡，一頭淺櫻色的長發翻著蓬鬆的大卷，挨擠著她素白的麵龐，如同人偶般精致秀麗，一雙眼睛如若上好的墨色琉璃，隨著天光微轉綻出不同風情，卻空曠到如同死物，未將任何東西真切放入其裏，左眼下生著一顆淡淡的淚痣，隱於發絲，現於笑顰。
    她靜靜地立了一會兒，方才輕輕發出聲音。
    “醒過來，”她說，“王，醒過來。”
    那聲音像是請求又像是號令，陷在椅子裏的年輕人隨之回應了她的聲音，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如白鳥翅翼的長睫微微顫動，隨之開啟。
    房間裏一片寂靜，隻有被掛在高處的掛鍾，單調枯燥地發出恒定的聲音。
    他坐了起來，伸出手揉一揉微酸的眉心，左手的食指上套著一枚古銀色的指環，其間刻著常青藤的紋印。
    “您還好嗎，王？”少女言辭間生出一點微末的關切，“您見到楠焱小姐了嗎？”
    洛歐斐·達伊洛揉著眉心的手指微微一頓，長睫下一雙瑰麗也平寂如堇青石的眼睛迎住少女的問詢，兩人這麼對視了許久許久。
    末了他垂了下眼睛，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是嗎……”少女低了聲音，聽不出是詢問還是肯定。
    “真可惜。”她輕聲說。

    作者閑話：

    複更！
    十二王族中第一位切實“出現”的王族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