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三十七章:迷津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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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麵對著大開的門扉和春末的園庭。
    隻是一瞬間的恍惚裏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是何時的哪裏,那種全然陌生的感覺十分微妙,但又極快地消湮到毫無蹤跡。他側過臉,毫不意外地在房間的牆壁上看到了一麵鏡子,因著金屬的質地而泛著微末的古舊的黃意。鏡中的少年約就十三四五,眉眼裏尚存著一種自青稚抽生到堅硬的過渡裏,像是一個無知無覺的小孩,被倉促地塞進了一副大人的軀殼裏。
    洗過多遍到柔軟生皺的白麻衣料輕輕地覆在他的肩背與手臂,他記得那種布料挨擠在肌膚上的觸感,縱使後半生再怎麼綾羅堆砌織金繁密,每每接觸到時仍會熟悉得叫他心悸——彼時的衣裝尚無徽飾痕跡,隻是很尋常的日常的裝束而已。他望著那鏡子,鏡中的少年同樣以火焰色的眼瞳困惑地回望著他,一頭豔色的長發似是不經打理而顯得有些不規矩,微末處如若燃燒起來的部分亂糟糟地向著各處翹著,他伸手試圖捋平那些毛躁的痕跡,但不過是徒勞無功,一如他的記憶。
    可能人的一生總是少不了那麼幾次因故地重遊而滿懷戰栗,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在發覺自己已經不知多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心跡,一麵茫然,一麵又是期許。
    他終是停了手,垂著眼睛審視鏡子裏的自己,那個年紀的少年大多青澀且不服管教,總有種不畏天地的狂氣,他同樣是不能免俗的。隻是待到後日裏他真的有了那般不畏天地的實力之後,便再尋不回年少時一往無前的心境了。
    他知道熟識他的人都如何看他,從容,張揚,或者肆意,又或合著他刻意的矯飾帶了些散漫和輕浮的痕跡,而這一切尚未屬於那孩子自己,他僅是一麵不甘著想要逃離,一麵又免不了要回望故土無法確信。
    他不再去看那麵鏡子了——總是免不了他想起那張臉在日後會如何變化,神壇過於盛大的光明為他披上鎧甲裹上硬殼,變得再不像是他自己。
    最後又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衣袖,前行一步便站到了天光裏。
    那是一個與他記憶毫無二致的春末的午後,陽光的角度恰好令他在邁出房門的瞬間有暫時的視物不清,待到視野恢複時他看見了庭中的那棵櫻樹,已過了盛花期,生了幾片鮮亮的芽葉為初夏做序。
    他垂了頭去看,門廊下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和他年歲相近的少女,一頭如黑綢般順滑光亮的長發不飾任何珠花簪釵,就那麼直直地逶迤至地。他記得聽過旁的女孩子羨慕她這樣一頭順滑濃密的長發,她們如何珍惜護理也總是稀疏淩亂,無法相比。
    那女孩靜靜地坐在廊下,一點被捋至耳後的碎發合著微風如樹木新生的細嫩的葉芽,陽光就那麼打過去,微末映出的一點燦金如醇厚粘稠的蜂蜜。
    明明她就這樣坐在自己眼前——明明在她身後自己有無數個問題想要問她,可她切實在眼前時,他甚至想不出要如何搭話。
    他極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然後決定伸手去拍她的肩頭,一如自己曾做過的那樣,然而這段往昔似乎忠實地複刻著往日情景,他的手還未觸及少女的肩頸,那女孩便微微地低了下頭,輕輕道了一聲。
    “你來啦?”
    仍舊是和記憶裏毫無二致的、對於女孩來說並不悅耳而顯得有些低沉甚至是沙啞的聲音,明明知道隻是幻覺,可他仍忍不住內心顫動驚懼。
    “啊……”他如此,輕聲回應。
    一切如水到渠成般,他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少女的身旁,午後的溫暖和光明靜靜灑在兩個人的身上,庭中隻有鳥鳴和花香。
    “我,聽說了哦。”那女孩捧著一隻白瓷的茶盞,長睫垂下,如烏鴉的翅翼。
    他沒有應聲。
    “你今天會到我這裏來,也是因為已經下定決心了吧?”那女孩不緩不急地問著,和他的記憶細密地重合在了一起。
    “老實說……還沒有,”他晃著腿,長長地吐了口氣,“我拿不準這是不是個好提議。”
    “但是你還是想去的吧?”女孩輕輕地笑了聲,抬眼望著一雙雪白的鳥兒劃過屋簷,飛向天際。
    “畢竟是德蘭的王族嘛,”他懶懶地說道,“無論如何,都強過就這麼在族裏消磨光陰。”
    “是啊,”女孩喝了口茶,又從容地將茶盞放到了身邊去,“他們可是出來了三百年呢,難得這樣看重你。”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說著,向後仰躺下去,被屋簷琉璃瓦切割出一道波浪花邊的天空,湛藍如盛開的矢車菊,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不管換是誰攤上這樣的機會都會毫無疑問地跟去吧……但是我總覺得……嗯,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他絞盡腦汁地總結詞語,“就……太巧了,偏偏是這麼多可選的家族裏偏偏是我們,這麼多同齡人之間,偏偏是我合他心意。”
    “這不好嗎?”少女低低地笑出聲音,“本該是你,注定是你。”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他雙手抱頭,狂撓一氣,“我就是覺得不會這麼容易!我就是覺得,他們肯定有什麼圖謀的東西!”
    “這樣說也沒錯吧,”那女孩說,“歸根究底,世間的每一樁交易,都不過是各取所需。”
    他長長出了口氣。
    微風過,庭中櫻樹花瓣緩慢凋零,如翻飛蝶翼,落入茶湯,沾上衣襟。女孩耐心地從衣袖的縫隙間拈著那些粘覆上來的花瓣,兩人間沉默著平寂。
    他忽然想起他們似乎一直是這樣相處的,從最初的歲月直到終末的現今,他們總是各做各事,可能偶爾會交談兩句,但絕大多數時候,他們之間都是這樣令人舒服的平靜,互相依靠,又從不違逆。
    那是他唯一記得的事情。
    “決定了嗎?”很久之後,女孩才又開口,輕聲問及。
    “嗯。”他懶懶地回應著,伸手抹去鼻子上一片花瓣的殘跡,他們從來如此,不需過多言語。
    “穎兒那裏我會替你去說的,”少女低低地笑出聲音,“她怕是要難過好長一段時間呢——”
    “你別鬧!”他輕輕地拍了一下少女的手臂,“你明知道我喜歡的是——”
    風兒遮蓋了喧囂和寂語。
    下一瞬風停,庭院和櫻樹,陽光和少女一道都不見了蹤影。
    
    他坐了起來,眼前是如火焰燒灼的夕陽,與赤色的花海蔓延的無邊無際。而他綾羅裹覆,袍角織金,隻是年少夢醒。
    這是夢嗎?他說不清楚,鬼魂是不會有夢的。
    他怔怔地望著山坡下蜿蜒著的水灣,蔓延到了遠處時明亮如鏡,映出天邊暮色,金紅豔麗。
    他狠狠地擦了一把臉,鬼魂一樣不會有淚水,這也是他早清楚的事情。
    可是在這虛幻身體的某處,正有某個東西抽搐著疼痛,那是太過古老,幾乎要他全然忘卻的回憶,如果他還活在這世上,隻是在某一日的午後夢醒時驟然回想起這段往事,他認為他是一定會落下淚來的。
    不為別的,就隻是那些曾經觸手可及卻又生生錯過的東西。
    那種東西大概不能稱之為“愛”吧,他尚無那樣堂而皇之地為一段無始無終的莫名情緒冠以名姓的臉皮,他記得他說了那半句話,少女便止了笑語,極認真地看著他。
    然而他沒有勇氣就那麼直接說下去,隨便找了個借口,便灰溜溜地逃了開去。
    那便是永別了。
    
    告別似乎就是這樣倉促又這樣鄭重的東西,待他辭別老師,回歸故裏,那桑熾關外的小小宅院群裏,一切都如他離去時那般安然平寂。隻有那個他未來得及好好道別的人,如一株深秋的草花,就那樣凋零在青磚綠瓦裏。
    他知道什麼是愛,因為他也曾竭盡全力不惜一切地去真切地愛過一個人,他知道那種真切存在的焦灼和欣喜是如何的東西,但越是這樣,便越是覺得意難平。
    他揮別了可能存在的平凡,選擇了繁榮和傳奇,故舊歲月和心事,都被埋在了神壇地底,再也無人提及。
    他不會再見到她了,無論生死,無論別離。
    楠焱祭睜開眼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大片落日花的花海裏,天空泛著柔和華美的淡紫和金,如萬頃時光裏微末停佇的細微毫厘。
    她茫然地坐起來,發現赤鬼就坐在她旁邊,他正望著日落的方向,紅袍逶迤如半謝的扶桑,華美且頹靡。
    或許是錯覺,那個瞬間她突然覺得赤鬼老了很多很多歲,仿佛耄耋老人於身後回顧往昔,才會露出那種又是淒惶又是痛苦的神情。
    但也不過是瞬間罷了,下一秒他便回頭,看見有些茫然的祭,麵上又重新綻出那種慵懶隨心的笑意,他拍了拍衣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站起,又彎下身來將祭抱進自己的臂彎裏。
    “這是什麼地方?”楠焱祭被他抱起,便看見山坡下仍舊是一片花海無盡,卻有一道淺淺的水川,曲折攀附,向著不知何處的盡頭蔓延開去。
    “歡迎來的”迷津”,”赤鬼輕笑著說,“這裏是精神領域的”遺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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