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聖誕節的傍晚，我在一個商場門口，被數十名幹警團團包圍，紫堂駕駛的警車就在包圍圈之中，他身旁的陰氣，足以暴露他的精準位置。
    幾年前，紫堂打入黑社會內部，設法讓黑幫骨幹之間相互猜忌，甚至相互舉報、自相殘殺——紫堂身旁的大量陰氣，想必就是眾多黑幫死者的怨念。紫堂的手段雖然殘酷，但對方是黑社會，如此以毒攻毒也無可厚非。
    但這一切，讓此刻的我，有了可乘之機。
    我屏氣凝神，將紫堂身旁的陰氣，和我自己的意識對接。這一刻，整個世界仿佛天旋地轉，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一下子把我的身體“吸引”過去。
    兩股陰氣，一旦在裂魔的精神力作用下，彼此對接，所釋放的能量，足以讓三維空間發生扭曲，這兩股陰氣之間的距離，瞬時趨近於零。這就是妖魔鬼怪之所以能夠“神出鬼沒”的道理所在。
    “啊——”我聽到紫堂澈影發出無比驚異的尖叫。
    紫堂澈影終歸是個普通人，裂魔的一切秘密，都超越了他的理解範圍。隨著他的慘叫聲，我發覺，一條陰蛇，從我的右眼探出頭來，宛如一道利閃，瞬間刺穿了紫堂澈影的左胸。
    “蛇！這怎麼可能……”紫堂澈影發出最後的慘叫，倒在方向盤上，渾身抽搐。
    那一刻，止不住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借著紫堂澈影身旁的陰氣，我撬曲空間回到家裏，那些警察都被我甩在身後，當他們發現我在“銅牆鐵壁”中不翼而飛，紫堂澈影死在密室般的警車裏，想必會亂成一鍋粥。
    回到家裏，我看了眼鍾表，我和警察驚心動魄的對陣過程，其實還不到二十分鍾——現在剛剛傍晚六點。出乎我的意料，西園寺南就在我的房間，她手扶著旁邊的椅子背，呆望著鏡子，一語不發。她的呼吸異常粗重、急促，雙腿也有些打晃。
    當我回到家時，西園寺南回過頭望著我，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緊接著，她像個孩子一樣，“哇——”的一聲哭出來。我突然發現，西園寺南的臉，竟然變得“好看”了許多。原本纏滿繃帶，滲出青綠色膿漿的麵孔，此刻基本上恢複了肉色的肌膚，五官的輪廓清晰可見。
    “我快死了，這一天，終於到來了。”西園寺南哭了好一會，擦擦眼淚，聲音雖然刻意保持平靜，卻明顯在顫抖，“我早就活膩了，這副惡心肮髒、渾身纏滿繃帶到處流膿的軀體，我受夠了！我不怕死，真的！所有的綠膿鬼，滿身的繃帶，就是他們的皮膚。不過，在臨死的時候，繃帶會逐漸消失，恢複過去的外表。這三年，我一直都在期待這一天。”
    我大吃一驚，頓時愣在那裏。然而，在內心深處，我對此也並不覺得很突然。自從十一月中旬，我完全意識到自己變成裂魔，吸血吃人成為生活常態之後，我已經意識到，在我身邊，什麼壞事都可能發生，每一天都可能是我們的末日。
    “你……你到底怎麼了？”我口齒不清地問道。
    西園寺南轉過身來，望著我的臉，淚水不斷地從她的雙眼流出，良久之後，她終於開了口：
    “尾山君，你變成裂魔，歸根結底是因為我三年多以前，把陰氣附在了織月綺奈子身上。五月初，也是我和道空，用那張帶有強烈的陰氣詛咒的恐怖影碟《裂魔殘像》，在清水映香和星澤雪翎身上，幾乎同時種下了陰氣的種子。清水一直把陰氣壓在心裏，沒有發作；星澤就比較倒黴，身體在陰氣詛咒下發生了變異。他所謂的怪病，其實是從人類蛻變成裂魔，給身體造成的短期不良反應。另外，裂魔如果一直不吸取陰氣，也會渾身無力，就像一灘爛泥。你本來是個很陽光的男孩，就像紫堂澈影那樣，雖然有陰氣附著在身上，但隻要這種平衡狀態不被打破，你就永遠不會有事。正是我，讓你經曆了一係列的恐怖事件，導致你的精神不斷出現劇烈的波動，由此打破了這個平衡。於是，你的身體被陰氣侵蝕，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異。你恨我，殺我，都是理所當然的。”
    我不知該說什麼，麵對這個真正的仇人，我一點也提不起恨意，隻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也不用那麼悲觀……”我試圖安慰她，“那個道空不是說過，死後有靈魂的嗎？還有紫堂澈影，那些被他害死的黑社會大毒梟，怨念陰氣都一直附著在他身後……也許我們死後，也有靈魂，也有來世。”
    “靈魂，來世……”西園寺南幽幽地叨念了一聲，“死了以後，天曉得會怎樣！無論是裂魔還是人類，或者動物植物，連同所謂的天師神，一旦死了，都意味著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永遠消失。”
    她抽噎了幾聲，擦擦眼睛接著說：
    “無論我，還是道空那個惡魔，也包括你，我們殺了那麼多人，誰死後能顯靈，找我們報仇？這些死在我們手下的人，現在，他們究竟在哪？他們還有知覺嗎？天曉得！再說，就算死後真的有靈魂，天曉得到了另一個世界會怎樣……正樹，我真的好害怕……這幾年來，我成天說自己活膩了，可是，就算我的臉和身體纏滿繃帶，看上去再惡心，我也沒有自殺的勇氣。我……我怕死。”
    望著眼前的西園寺南，我的思緒，忽然飄到了遙遠的往昔。我想到18年前，就在聖誕和新年過後，正趕上學校的期末大考，那時我才10歲。臨考試的時候，大家最常見的口頭禪，就是“完蛋了”、“死定了”。那時，我也故作慷慨就義之態，滿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擊鼓催人命，回首日已斜，黃泉無一店，今夜宿誰家”。其實，我每次考前準備都很充分，我的表現完全是嘩眾取寵。
    死，死後，究竟會怎樣——這個話題，曾幾何時，一直被年少的我當作笑話。畢竟，我一直覺得，死亡，距離我遙不可及，可以被我任意嘲弄。直到現在，我也才28歲，按理說，我應該依然是個活力四射、未來道路漫長的陽光少年……
    “哇——”的一聲，西園寺南吐出了一口鮮血，不再是青綠的的粘稠膿液，是鮮紅色的血！此刻，在她臉上，所有的創口都已不再流膿，都開始結痂。
    我手忙腳亂地給她倒了杯自來水，讓她漱漱口，她喝了一小口，在嘴裏漱了漱，直接吐在了臥室的地板上，那一大攤吐出的鮮血，倒是稍微衝淡了一些。
    “正樹，你真好……”西園寺南帶著哭音對我說，“我曾經是個很漂亮的女孩，我變成綠膿鬼的時候，才27歲……過一會兒，在我臨死的時候，我會重新恢複過去的容貌。現在，我已經恢複了一半。正樹，從現在起，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你一定要在我身邊，陪著我。這是我最後一次任性了，求求你，答應我！”
    我含著淚，用力點點頭：“你……到底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能不能想辦法治好？”話從口出的一刻，我分明感到，我這問題純屬愚蠢。
    “還不是因為你？你和星澤雪翎暗中勾結，用你們的陰氣，衝開了我對道空那個惡魔的封印！你幹的傻事，差點當場要了我的命，也差點害死了你自己！”
    西園寺南的這番話，令我無地自容。她接下來的話，更讓我內心五味雜陳：
    “可是，這三年多來，我之所以能一直活著，也多虧了天師神道空。天師神專以裂魔為食，是裂魔最大的威脅，但是，他們能殺死裂魔，也能緩解裂魔體內的血毒，延長裂魔的生命。
    “我自願變成綠膿鬼，任何一個天師神都不吃綠膿鬼，嫌惡心，但可以把綠膿鬼當作類似獵狗的家畜，豢養起來。
    “這三年來，我到處散布陰氣，不斷讓更多的人，內心一點點地受到恐怖的侵蝕，其中的不少人，最後都被我吃掉了；但也有少數人，當身體受到陰氣的充分侵蝕後，能發生變異，變成吃人的裂魔。
    “這些被我製造出來的裂魔，正好作為道空的食物。不錯，我淪為道空的奴隸和幫凶，但是，我卻能夠由此多生存兩年。唉——”
    西園寺南說到這裏，長歎了一口氣。窗外傳來了一陣麻雀的叫聲，她轉過頭，望著濃黑的夜色，一邊抽噎著，一邊冷笑道：
    “你看外麵那些小鳥，它們自由飛翔，可是，自由真的那麼好嗎？冬天的夜裏，氣溫在零下，這些小鳥，每個晚上會凍死多少，誰知道？任何一個裂魔，如果不靠天師神的力量維持生命，一般情況下，最多隻能活一年左右，每吃一次人，雖然暫時得到了陰氣養料，但對自己也是一次嚴重的內傷。就算變成綠膿鬼，壽命能夠再延長些，最多也超不過三、四年。如果沒有大的意外，明年，你也會迎來你的死期；就算你捱過去了，身體發生第二次變異，變成綠膿鬼，再過兩三年，也就是你的極限了。”
    “那……那我，假如也能遇到天師神，就像你遇見道空那樣呢？”
    西園寺南發出一陣刺耳的啼笑：
    “別做夢了！天師神專以裂魔為食，就算暫時把一兩個裂魔養起來，到一定時候，也要淘汰換新的。包括過去的我在內，任何一個裂魔，就算遇到了天師神，生命借著天師神的力量得以延續，也不過天師神暫時飼養的家畜。那種滋味，你以為好受？
    “那個所謂的‘道空天師’竹下光，他總想參加花樣男子選秀，一舉成名，投身演藝圈，但運氣不好，每次參加選秀都功敗垂成，之後就對我百般虐待，拿我出氣。多少次，他強迫我照鏡子，看著自己這張纏滿繃帶，到處流膿的麵孔和身體……
    “每當他生吃一次裂魔的血肉，容貌就會暫時恢複他過去的樣子。大家都說他很帥，可是，在我看來，那張臉無比猙獰、無比邪惡！所以，我最恨長得帥的男人。這三年來，被我用陰氣毒害的人，大半都是所謂的陽光小帥哥。星澤雪翎就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