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飲冰稍稍放鬆了手指，沈翊用力喘了兩口氣，空氣迫不及待地流入剛受過一輪淩虐的氣管，差點嗆咳。
    可就算這樣，他的眼神依然無波無瀾，雖然因為脫力，說話音量提不上去，顯得有點中氣不足，語氣卻十分平靜，甚至帶著些許縱容的無奈：“當然，為什麼不信？”
    他以禽獸的麵目行走在這個腥風血雨的世道中，原本已經做好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準備，有個人卻在這時冷不防地伸出手，將他從冰涼的泥水裏撈出來，不由分說地洗刷幹淨，丟到太陽底下，摁著他的頭讓他看清了，自己其實還是個人。
    要是連你都不信，沈翊想，我還能信誰呢？
    文飲冰鬆開手，沈翊有點虛脫地鬆了口氣，差點順著冰涼的牆壁滑坐在地上。
    就聽這妹子煞有介事地說：“嗯，我也覺得我挺靠譜的。”
    沈翊：“……”
    這姑娘臉皮能再厚一點嗎？
    還沒等沈先生吐槽完，文飲冰突然毫無預兆地殺了個回馬槍：“既然相信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沈翊的瞳孔難以察覺地輕輕收縮了下。
    這點變化雖然微乎其微，到底沒能逃脫文飲冰的目光，她往前走了兩步，將兩人間的距離拉近到極限，伸手十分輕柔地撫摸了下沈翊略有些淩亂的鬢發。
    沈先生顯然沒做好和女孩子親密接觸的準備，本能想往後退，可惜身後就是牆壁，已經退無可退。
    仗著沈翊身上沒力氣，文小姐豆腐吃得光明正大，就好像那天在醫院裏一樣，手背輕柔而憐惜地撫摸過這人臉頰。
    但凡是腦筋清楚的正常男人，都知道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麼，沈翊忽然僵住，背靠牆壁一動不敢動，臉上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慌亂。
    就好像……被人溫情地對待，是比被幾十條槍口指住還要令人難以忍受的事。
    “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能及時從行刑隊手裏救下你嗎？”文飲冰輕言細語，“有一個叫滕勇的人告訴我，76號之所以能得悉‘民三條約’，搶先一步掌握主動，是因為有人將這個消息透漏出來——不管對南方政府還是島國人而言，這都是不折不扣的機密，知道的人不會太多，很容易就能查出是哪一環出了問題。”
    “你把這事捅出來時……就一點沒擔心過自己的處境嗎？”
    沈翊臉色發白，將過電般不住顫抖的手指塞進褲兜：“……家國不保，何況一己之身？”
    文飲冰歎了口氣，看著這男人的眼神越發溫柔。
    “懷疑終究隻是懷疑，”然而她的語氣是刻骨的冷醒，每個字都似要釘入骨頭裏，“為了證實懷疑，島國人不會什麼都不做吧？”
    沈翊死死咬住牙關，身體倒是不顫抖了，可肌肉緊緊繃成一團，像一根拉扯到極限的弦，稍微一點外力就能讓它分崩離析。
    “76號對你實施抓捕時，你一點也不驚訝，似乎早料到有此一著，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麼……”
    文飲冰將他塞入褲兜的手拉出來，放在掌心裏，十分細致地摩挲過冰涼的手指關節：“……還是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沈翊想把手抽回去，卻被文飲冰用力攥住，打定主意不給他半路落跑的機會。
    “你是一個決絕的人，生死不看在眼裏，生前身後的罵名也不放在心上，還有什麼能讓你感到畏懼？”文飲冰一邊語氣溫柔，一邊詞鋒如刀，“人可以在噩夢中驚醒，卻不能讓噩夢困住自己一輩子——阿翊，你連我76號的大刑都能挨過來，還有什麼是你不能麵對的？”
    實事求是地說，文飲冰開導人的技能點並不高明——這也可以理解，這姑娘雖說懂點心理學的理論，可多數情況都是拿來和被審訊的犯人鬥智鬥勇的，頭一回趕鴨子上架給人做心理疏導，難免底氣不足。
    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摸著石頭過河，一邊板出一派遊刃有餘的從容，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晰，重複問了一遍：“告訴我，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沈翊閉上眼，有那麼一瞬間，感覺自己被一劈兩半，一半被文飲冰攥在手心裏，另一半被摁在冰冷的牆壁上。
    一邊神魂顛倒，一邊徹骨寒涼。
    “他們……”沈翊才說了兩個字就一陣反胃，幾乎拿出了抵抗76號大刑的非人魄力，把到了喉嚨口的酸水咽回去，然後從牙關縫裏擠出話音：“他們把我摁在水裏，還、還抓了一條蛇，逼我……”
    他話沒說完，脆弱的忍耐神經已經不堪重負，驟然繃斷了。
    這男人猛地推開文飲冰，撲倒在洗臉池邊，不顧一切地幹嘔起來——遺憾的是，方才一輪嘔吐已經將他腸胃裏的內容清空了，嘔了半天也隻嘔出幾股清水，實在沒什麼可吐的，冷汗和生理性的淚水混作一團，順著蒼白的鬢角滑落。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恨不能讓內髒這個矯情玩意卷鋪蓋走人。
    直到他那那副脆弱的身子骨支撐不住百十來斤的肉體，身不由己地往下滑去，斜刺裏忽然伸出一雙手，穩穩地托住他。
    陳曼澤的腳程不算慢了，等她拖著康醫生趕回文宅時，失去意識的沈先生已經回到自己房間，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也不知文飲冰是怎麼把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大男人弄回二樓的。
    看到專業人士，這姑娘將情況簡單說明了下，就連沈先生這些日子的心結也沒落下，隻省略了她是怎麼把沈翊一步一步逼到幾乎崩潰的全過程。
    大晚上被人從安樂窩裏拖出來，康醫生的臉色很不好看，而等她給沈翊把過脈後，這種“不好看”的程度又拔高了一個數量級。
    文飲冰瞧得心驚膽戰，唯恐自己勁使大了，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後遺症，說話都有點結巴了：“他、他怎麼樣？很嚴重嗎？”
    康角寒麵無表情：“嗯，很嚴重。”
    文飲冰一顆小心髒登時懸了起來，冷汗顫巍巍地往外冒：“怎、怎麼個嚴重法？會要命嗎？”
    康醫生正把聽診器從藥箱裏掏出來，聞言，她憋了許久的火氣像是終於忍無可忍，猛地敲了下箱蓋：“嚴重個屁！不就是吐了一場有點脫水嗎？等他醒了給他喝點淡鹽水就是了，大半夜還得我親自跑一趟，你文司長精力多得沒處使，不代表其他人也跟你一樣！”
    文飲冰：“……”
    陳曼澤：“……”
    兩位女士不約而同地噤若寒蟬，在某位小宇宙爆發的女醫師麵前，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由此可見，“文司長穩居76號食物鏈頂端”這個命題是否準確，尚需要打一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