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激流投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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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川,陝西督軍署森嚴壁壘。
軍署鐵柵門外馳來一輛二十世紀初期的敞蓬小汽車。
軍署內青磚鋪地,兩行由大門口直排院內的衛兵紛紛向車行禮——樹,會迎著風點頭,人,會朝著車點頭。看樣子這車內乘坐的來人定是一位能夠呼風喚雨的人物。
那小車響聲瘮人,車尾屙出一串油煙。
正廳廊下,明柱旁走出四名軍官,中有兩名拉開車門,畢恭畢敬地喊:“吳參謀長到!”
車內跳出一人,戎裝嚴整,大有運籌帷幄之態,隻是麵上升雲,似有一腔心事,他低聲詢問:“陳督軍可在?”
一名軍官回答:“正在裏麵等您。”
正廳中,懸一巨大壁屏,畫上躍然一虎。那虎周身金黃,頭如柳鬥,吊睛白額,尾鞭鬥踡,碗蹄蹬崖,下山欲撲,背上宛若生風。
虎畫兩側配有對聯,那聯配得比虎尚有生氣:呼嘯生風月銜山,澗瀑繞竹懸玉虹。
督軍陳樹藩正在望壁觀虎,以手加額。
“陳督軍!”參謀長吳滄洲登堂入廳。
“啊,吳參謀長。陳樹藩轉身指座,“快來快來,請坐。”
吳滄洲鑒貌辯色,垂手落座。
陳樹藩:“吳參謀長!商震率軍南來距我銅川不足百裏了。”
吳滄洲:“剛才我已閱過簡報,商軍已過宜君,馬上兵臨城下。”
“你有何想嗬?”陳樹藩把茶碗團在手中,故作漫不經心狀。
吳滄洲莊容端肅:“清街開城,列隊迎接。”
“嗯?”陳樹藩一聳疙瘩眉,“我是一省督軍,商震他是何人?如此屈尊,你覺妥當?”
吳滄洲雞冠耳唇微動,立時五分摸棱,三分阿諛,兩分屬於征詢:“軍座!您是主帥,定有主見。我是想……商將軍非一般遊走行伍之人,不僅率兵一旅,切是陸總督帳前力執牛耳者。”
陳樹藩扶案而起:“哼!他執牛耳,我挽牛鼻,他能豈奈我何?難道要我陳樹藩借他商震巴結陸建章不成?”
吳滄洲肅然起身,洞察細微的銳目飛快一掠:“軍座!您與陸總督,心存芥蒂,卑職怎能不知?陸總督督陝多年,天怨人怒,大失民心,不過……”
“不過什麼?他知道網絡親信,你們卻與我隔心。”陳樹藩撩起虎目,又氣昂昂坐進軟椅,斜目盯住壁上的猛虎下山圖。
吳滄洲並不懼怯,似已握雀在手,立現胸有城府之態,離座前趨,聲音低柔:“軍座,莫多疑。決策千裏,運籌帷幄,卑職不及您之半分。用兵如玩火,卑職不敢妄言!”
陳樹藩又轉過臉龐,手下蓋碗被按得直響,他不由恨聲沉沉:“什麼叫作妄言?是嫌我不納忠諫吧?你吳滄洲參謀長說話,陳某何時不聽?”
吳滄洲笑容可掬起來:“軍座,您多疑,果然多疑。”
“嗯?”陳樹藩又瞪虎目,“講,我今天定要先聽你的卓見。”
吳滄洲目中露出狡黠,說話先繞大圈:“陳督軍!商震攜軍南來,途經洛川黃龍山,驅兵圍困賀家溝,把黃龍山民團團首樊老二一家眷屬盡皆隨軍卷來。”
“啊?”陳樹藩猛一抬眼,“商震一次不成,又來二次,到底抓住了樊老二?”
“不。”吳滄洲再朝前趨。“軍座,當年諸葛收薑維,也曾先劫薑維老母的。”陳樹藩手扶案角:“唔?你是說陸建章這次真要收編樊部囉?”
“軍座!”吳滄洲臉上布出一層神秘,聲音壓得更低,“這位公道大王,天下義士啊!其人慣常責在人先,利居人後,陝北各州府縣,敬他為神了!官軍隊中不少將士提及他,也是敬畏三分。陸建章對他先撫後剿,前番大吃苦頭。我想此次陸總督一為洗滌前番不仁之過;二為拿樊家屬,逼其就範,收歸己用,名利雙獲。”
“啊!”陳樹藩又緊緊捂上了白瓷茶碗。
吳滄洲借機盡剖腹心:“卑職聽聞,樊老二不僅狹義豪爽,而且文武雙絕,當初搶占黃龍山,就是先以武闖寨,後以德服眾的。安寨大戶聯名給他送過功德匾,上提:‘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清澗知縣稱他:‘格超梅上,品在竹間’,軍座,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如今國勢,刀快為強,如得此人,勝過關公!”
陳樹藩聽得心動,不覺暗暗點頭。
吳滄洲突又坐回座上:“陳督軍!江南孫中山,能夠武昌首義成功,正因為手下有廖仲愷、宋教仁、黃興、吳玉璋等一班精英,還有兩個年青的,一為汪精衛、二叫蔣中正,聽說也是相當了不得!”
陳樹藩緩緩離座,又站到了白虎畫下,背對吳滄洲,悠悠一歎:“吳參謀長!你不愧跟樊老二同是河南老鄉,對他如此深知嗬!萬一我能收撫樊老二,日後有你和他立我帳前,陳某豈不也有了韓信、張良?”語畢,倏一轉身,虎目中暴出兩絲疑光……
吳滄洲細品對方話意,抱拳一躬:“軍座!卑職言多有失了。若論鄉情嘛,河南移民來陝,客戶何止千萬?其實我與樊鍾秀素昧平生嗬。”
“哈哈哈……參謀長也是奇才。不過,你怎麼也心眼多疑起來?哈哈哈……”陳樹藩連聲大笑,“吳兄!現在樊家眷屬,路上如何行走?”
吳滄洲大不自然:“總共八人,五男三女,每人一馬,倒剪雙手。”
陳樹藩又發長笑:“哈哈哈……姓陸的不會用人,姓商的不會待人,他們疏忽了‘士可殺而不可辱’!”
宜君城南哭泉鎮,眨眼大兵壓境,小小山鎮,車擁馬擠:
兩隊馬軍布在北街,上千騎士挽轡提韁,人不離鞍,長槍垂肩,馬刀橫在馬脖頸上。
兩隊步軍列在南街,大刀長矛,森羅密布,火攻隊中各把火藥堆在街邊。
東西兩街,人馬更稠,人喊馬嘶,也盡擁擠成行。
十子街口遍插軍旗幾十杆,街風吹得旗麵“嘩嘩”作響,如同風鑽樹林,萬杆搖葉。
街口一角,有座雙層酒樓,哨兵足有一營撒崗樓外,一色火槍端在手上,彎頭軍刀掛在腰際,兩麵耀眼的戰旗被兩名膘悍的旗兵抱著,分別豎在酒樓兩側。
陳樹藩親率親兵部將坐在酒樓內。
幾張八仙桌上並不見一盤一盞,隻有親信參謀長吳滄洲緊陪坐著。二人麵前各擺一碗香茶,他們默默盯著門口旗上遒勁的“陳”字出神。
陳樹藩疙瘩眉縮得更為短粗,像兩灘濃墨滴在寬大的前額上。
哭泉鎮行人絕跡,田間停犁住耙,街上店鋪掩門,戶戶雞鴨鑽窩,簷雀離巢。
居民們的木格窗內有隱約小兒哭叫,他們的父母神色慌恐,有的用乳頭堵住孩子的嘴巴。
有人暗中歎息:“哭泉有淚,淚不敢流。”
不久,酒樓門口奔來兩匹報馬:“啟稟督軍,商部離城,還有十裏。”
吳滄洲遞出一柬:“速去!通報商旅長,陳督軍率隊要在哭泉鎮上勞軍。”
二探馬撥馬又去。
傳信二騎兵八蹄揚塵,奔出鎮外,沿道北馳,他們看到漫山遍野大兵如蟻,官道兩側的山崗上一尊尊山炮揚起炮身,炮口黑森森,殺氣陰沉沉。
騎兵甲:“瞧哇!天上烏鴉都夾著翅膀。”
騎兵乙:“鬧不好,哭泉鎮真要鬼哭狼嚎。”
騎兵甲:“勞軍,不是要發餉的嗎?”
騎兵乙:“發個屁。你沒見陳督軍那個臉色,還有今日這個陣勢?恐怕又是先禮後兵。”
騎兵甲:“商震也不是軟茬子哦,他有陸總督作靠背。”
騎兵乙:“哪又怎樣?陳督軍兵硬啊。他是專操兵權的!”
騎兵甲:“咱小兵總是炮灰,今天軍帖送到,咱們溜吧,頂好別再回哭泉。”
騎兵乙:“敢嗎?不交回令,你想找死?”
騎兵甲:“娘的,傳令兵,倒血黴,進退總在老虎牙上滾。”
商震一旅漸近哭泉。
商震坐在戰馬背上命令副官:“傳令各部,等會兒槍炮聲響,不可亂陣,那是陳督軍放的禮炮。”
商震的部隊進入哭泉鎮北兩麵山崗間。
山崗上果然百炮齊鳴,哭泉鎮內聽見炮響,也立時萬槍齊發。
炮彈、槍彈,白煙、流光,震得山搖地晃。山間、雲間,開出萬朵火花……
商震口說不驚,臉上生寒。
突然又有士兵來報:“陳督軍有令,商部大隊原地休息,請商旅長先帶樊匪家眷進鎮。”
商震麵有疑色,但卻不敢不從。
陳樹藩率隊迎出酒樓,迎至十字街口。
吳滄洲令步卒抬上賀盤,盤上放一紅色包裹。
鎮外禮炮已熄。
酒樓鋪開三桌,盤盞這才開始端上。
飲酒之前,商震起身:“陳督軍,何必迎接過甚嗬?”
吳滄洲代言:“旅長立擒樊匪家眷,其功大焉,迎候理所當然。”
商震麵上歉疚:“麵對徒手老弱,商某兵戈相見,正覺心中慚愧呢。”
吳滄洲馬上露出幾分譏笑:“此舉良策,這樣以來,必會引虎下山,樊老二碰上商旅長,前途已是末日了。”
商震隻好落座:“在下奉令行事,不得已而為之。”
陳樹藩開言:“聽兄弟話音,似在代人受過。壯舉空前,陳某正在眼饞呢。吳參謀長家鄉有句老話‘見見麵,分一半’,我若分旅長一半功勞,怎樣?”
商震振身挺起:“卑職不明軍座話意。”
陳樹藩微垂雙目:“捉賊眷屬,首功你已奪得,今日我想留下匪眷,作一預審,如能先審得幾絲匪蹤,來日也免得陸總督對我小瞧嗬!”
“啊?陳大人……”商震頓時大感意外。
“商旅長,坐。難道您不放心?前番樊老二在你眼皮底下脫逃,我豈能也讓樊賊家屬漏網嗎?”陳樹藩眼中一下現出紅絲。
“這……容我先稟報陸總督吧。”商震頓時大失主張。
吳滄洲現出幾絲傲慢:“商旅長,怪不得有人說你燒香愛找大廟門呢。陳大人一省軍督,預審一番諸匪家眷還須親自請示陸總督?日後軍中大事甚多,該當如何指揮?放心,陳大人已修好一書,派人送達長安。咱們作屬下的,可不能在將帥之間作梗造隙喲!你說對不,商旅長?”
“這……吳參謀長所言極是。”商震額上沁出汗粒。
商震一旅在陳部大軍夾道脅迫下,被匆匆逼出哭泉鎮,商震舞尺弄剪,等於為他人做了一件嫁衣。
樊道隆一家八口轉眼間便被截留鎮中。
商震怒不敢言,出鎮後憤折馬鞭……
陳樹藩送走商震,喜孜孜立於酒樓廊下,遙指街頭樊家八人:“快,快快給他們鬆綁!”
樊家八人被邀入席,樊道隆被推坐上首。
陳樹藩揮臂吩咐:“另換新宴!”
被邀數人名副其實的受寵若驚……
陳部大軍不久也撤離哭泉。隊中前簇後擁,出現八頂二人軟轎,轎頂上皆堆一朵盆樣大的紅綢剪花。
樊道隆一家分坐八頂小轎中……
樊道隆不由轎中豪歎:“翻手雲,覆手雨,先囚後賓,禍福難料!”
時隔一日,秋高氣爽。
銅川督軍署,鐵柵門口的兩尊鐵炮緊挨著石獅屁股。
幾根秋葫蘆秧子爬出大牆外,,清蔓綠葉間掛出幾串秋葫蘆,滴溜溜,圓溜溜,像吊著幾嘟嚕不帽煙的炸彈。
牆外路人暗中指劃:“軍署種葫蘆,強盜張笑臉。”
衛隊開始換崗:下崗的衛士盔纓像串串火球熄滅;上崗的衛士盔纓如串串火苗蟲又點亮。
出入軍署的多是騎馬乘車人,無一布衣白丁。
突然,石獅口下,鐵炮中間,門崗麵前,來一青壯少壯漢。
此人神色萎頓,一身布衣,左臂纏條包傷的白帶,似是已走了不少路程,戴頂寬邊遮陽草編帽,不似軍人,卻懂軍禮。
此人一禮方罷,勾首二門崗身邊:“軍爺!托您金麵,讓小的見見陳督軍。”他說話低聲下氣,一臉疲憊之容。
二門崗冷冰冰直立,宛如兩尊門神。
“軍爺!我有要事,我有冤枉,急須求見,請行方便。”來人姿態甚躬,話中滿含焦急。
門崗甲斜出一腿,像看螞蟻爬樹,聲音捏得故意比來人還低:“唔?有要事?有要事的就是你這種樣子?”
門崗乙稍一彎腰,像從塔頂上朝下看雀,也流出兩縷嘲笑:“你跟督軍是親戚?”
門崗甲調換一下斜腿:“親戚?驢尾巴吊棒槌的可不算,反正,就是親戚也不能空著手哇!親戚不親戚,來往看東西嘛。再不舍得,也得柳條子穿一串熱油饃吧?”
來人雙肩一動,把頭垂得更低,掏出一把碎幣伸向二門崗。不料兩位門崗互相一瞥,甲掉過槍托一撥來人手臂:“當兵的不值錢,留著,拿去治好胳臂再來。”
乙喝了起來:“走開!朝廷大員不是耍猴的,誰想見見,就見見。”
甲也要變臉作色,軍署內的青磚甬道上忽地傳出兩聲汽車喇叭響,於是甲低聲一呼:“閃開!督軍出衙啦。”
傷臂來人再不遲疑,倏地仰起麵頰,陡出右手,一把奪住甲的槍腰,槍管別住自身右腋,狠一發力,槍托向上狠挑。
崗甲惶急,抱槍不放,身軀竟被一挑而起,在來人頭頂一個大翻,一下擲離軍署門口,人肉一堆,摔跌地上。
陳樹藩的坐車“吱哇”一聲急刹,車前輪險險地軋上了那崗哨的辮梢。
無名來者一瞬間奪槍在手,高吊著左臂隨之一撲,身軀雖紮成半跪姿式,槍托卻抵住了陳的車頭:“陳大人!草民見官,渾身是災,我有要事,冒死前來,這位兄弟,硬加阻攔,錯過時機,有命難活呀!”
“有命難活”一語響炸炸的刺人耳鼓,其意相當含混——不知是說自身難活,還是指的陳樹藩。可是對於生性多疑的陳樹藩來講,卻一下認為來人是要擅闖軍署,向自己報告一樁與自身生命攸關的機密要事。
鐵柵門內外的眾哨兵,即刻密雲一樣在陳的軍車四周聚成一團。
傷臂漢子成了人團中的一朵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