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激流投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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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樹藩由車內側出上半身,兩縷狐疑的目光舔向來人麵皮。
來人昂首半跪,目光急得噴火,他正是公道大王。
公道大王如此形象,顯然已經喬裝。
軍署眾衛士扭住樊鍾秀。
陳樹藩喝令:“押下去!”
樊鍾秀跪地一躍,右臂一掙,劃個半圓,他身邊的眾士兵立時躺地一片。他目芒暴射,萎縮之色頓時不見,仆地再跪,繼續呐喊:“陳大人!我真有天大要事求見,請你退下左右啊!”
陳樹藩虎目溜圓,驚訝中又揮手腕:“倒車!帶他進廳。”
軍署正廳中,樊鍾秀徹底脫盡萎縮之態,顯得一身無畏,自動地跪地請求:“陳大人!請先驗我身。”
陳樹藩又驚又愣,滋生一絲豔羨。
親兵對樊搜身。
樊鍾秀“呀”了一聲:“軍爺輕手,我臂有傷。”
陳樹藩令多餘人等退下,正廳中隻剩下吳滄洲,樊鍾秀和陳的兩名近衛。
樊鍾秀麵對數目,右手撐地,重叩一頭:“陳大人!小的姓樊,名叫鍾滿,與黃龍山民團司令樊鍾秀是隔牆本家,同屬鍾字輩一代同年,我該叫他樊二哥。”樊鍾秀慌言出口,說得口齒靈利,隻是麵上商有驚悸,為遮慌促,又轉對兩名近衛:“請給我一杯茶水。”
陳樹藩觀察樊的氣質,又滋生幾分豔羨。
吳滄洲二目不眨,示意親兵上茶。
樊鍾秀渴甚,鯨飲中偷窺陳、吳神色,茶畢,聲音更加水瀉平川:“十年之前,我隨樊家來陝,後跟二哥落草黃龍山。二哥待我如兄弟,共事推心。他身在山夥,心懷故裏,行事樁樁可對天。後來總督陸大人親賜嘉賞,並加營長職銜,令我們北上綏德受編,不料……”
陳樹藩倏令親兵:“給他看座!”
樊鍾秀穩下心神,聲音更加激越:“不料陸總督中途變卦,在綏德城南八角坪密林,想把我們一鼓聚殲!”
陳樹藩撫案起身,一拳擂在桌上:“莫講了,此事我早知道。”吳滄洲又令近衛獻茶,自己插上一言:“壯士!陳督軍對此也有不同看法的……”
陳樹藩搖手製止吳滄洲:“壯士此行,究竟何事?”
樊鍾秀起身再禮:“陳大人!樊司令無意殺伐,更不願對抗官府,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早想卸甲歸田,寒暖棲身,況且他家老父亦農亦書,平生安分,也屢屢勸其下山。誰知日前商震旅長一逼再逼,突然兵圍賀家溝,殺害二哥嶽父殘疾之人,又裹其父母嬸娘合家八口……”樊鍾秀一下咬斷話頭,仔細觀察陳之變化反應。
陳樹藩慢慢轉身,緩緩離座,又緊緊地按住了茶碗,他在急劇地思謀對策。
吳滄洲輕搖手臂,令兩名近衛也退出廳去。
樊鍾秀又緩緩跪下:“二位大人!樊二哥曆年來行俠仗義,報國無門,今已進退兩難,不忍累及家人,派我一路跟蹤,打探父母兄弟下落。小的得知,樊家大小均被陳督軍收留軍中,並且以禮遇之,相待優厚。樊鍾滿先代樊二哥謝謝您的不辱之恩了!”樊鍾秀言之此處,連連又拜,透出感激,更透出感傷。
陳樹藩不得不問:“這位壯士,也好不凡,我軍行蹤竟被你如此甚快地查得。你以為我與陸總督一樣襟懷嗎?”
樊鍾秀抱拳當胸:“左日我誤入商營,不慎被其發覺,扭傷左臂。樊二哥不通官場風雲,臨來囑我三事……”
“嗬?快講。莫怕!”陳、吳同時離座。
樊鍾秀有淚泌出:“一、探得家屬下落,務必回山送信;二、如被官軍擒拿,務必言明心誌,懇請安全釋放眷屬。如若官府不棄,仍然意在收編,必定率隊投奔。若有嫌隙,他願解散團勇,令其各奔四方。若要定殺不赦,他願自縛投案,以謝天下。無論如何,他請官府網開一麵,先放家屬,不然嘛……隻有以死相搏,魚死網破,在所不惜!”
陳樹藩終於長笑:“樊大俠果然英風俠氣!請轉告樊義士,陳某不是濫殺之人,尤其不殺無辜,不殺有誌之士。我若任其所便,絲毫不強人所難,不知你那樊二哥又該如何呢?”
吳滄洲即忙起身,親拉樊鍾秀入座:“壯士還有第三件要事沒講。”
樊鍾秀大顯欣慰:“樊二哥平生最恨趟將土匪,早想舉旗歸順……”
“哈哈哈……”陳樹藩二次長笑,“我截樊家眷屬,也是替天下主持公道啊。你即使不來說合,我也要設法送他們歸家。莫講了,莫講了,咱們可到後邊,先看看樊老先生他們。”
樊鍾秀騰身急起:“不!我信陳大人。天已不早,我身有傷,須早點歇息歇息。”說明,吸溜了兩下嘴唇,似是傷疼不忍。
吳滄洲大叫:“也好。來人!快取幾包跌打藥來。”
這夜,月圓星稀,流雲掛彩。
軍署偏院,一院三進,最後一進院中也有幾架葫蘆藤。
幾間玲瓏小房隱在藤中,裏麵燈光閃爍。
一室內坐著樊道隆夫婦,一室內獨坐道德妻,一室內鍾靈夫婦在低語,末一室,鍾堯、鍾濤和鍾育正在借酒澆仇……
斜月光華漸暗時,院中濃陰匝地,一切迷離撲朔。
忽然遊來一哨兵,此夜哨赤手無械,月光映他麵貌,又是公道大王。
樊鍾秀輕如月影,再展絕技,分別飄向四個臥室的窗台,分向四室隔窗投進一枚紙團。
次日,陳樹藩當真親率馬卒軍兵千餘人,威風赫赫出銅川。
隊首軟轎八乘,每轎皆換成四人杠抬,轎頂依舊各堆緞花。轎內所坐者,不言而語。
轎內沒一人呼出樊鍾秀的名姓。
大隊人馬直奔黃龍山。
這天,離山半裏,樊鍾秀馬背上躬身:“陳大人,吳參謀長!我先上山,通知迎接,請大隊稍侯。”
陳樹藩令隊停止,望山撫膺暗歎。
頓飯工夫,猴頭堖上刀槍林立。
樊鍾秀又跨馬奔下山口,他向山下遙遙抱拳,身後還跟下三十多名腰插短槍的山寨兄弟。
他們迫不及待地接轎上山。
樊鍾秀騎馬佇立,既望山口,又望陳樹藩。
山口上的馬英突然居高臨下嘯叫:“鍾秀!趕快上山——”
陳樹藩眼皮一跳。
吳滄洲耳朵一豎。
他們身後的幾十名親兵也一齊發現了異常。
樊鍾秀卻巋然不動,把馬勒得原地轉了兩圈,他向山口搖手,示意團勇們不要呼叫,然後轉對陳樹藩:“陳大人!吳大人!多謝一路護送了。我代家父母他們感到抱歉。樊某今生不忘大恩!”
陳樹藩如夢初醒,大訝出聲:“好個樊鍾滿,原來你就是樊大俠呀?!”
吳滄洲驚訝尤甚:“樊司令!你……不辱咱河南一方水土!”
陳樹藩又讚:“佩服!隻身闖我軍署,不動刀槍,暗渡陳倉。哈哈哈……你有當年趙子龍過江東吳之氣魄!”
樊鍾秀馬背上再次致禮:“二位大人!請恕樊某善意相欺之罪。今日之事,如何了結,還望明示。”
陳、吳二人一時無語。
樊鍾秀又說:“樊某一言,九牛難回。您看是容我休整幾日,率隊投奔,或是讓我驅散團兵,遣散返鄉?如若前罪必究,我願隻身代眾,再隨您返回銅川,哪怕把我砍頭示眾,暴屍大街,樊鍾秀死無怨言。”
陳樹藩終於又在馬背上發出笑聲,不知是喜,是怒,是悔,是敬,或許四者兼而有之,他短眉成峰,豎指又讚:“我與大俠相會有緣,何去何從,悉聽尊便,如願合兵……”他當即轉身環指身後千餘名精壯兵士:“我這一支混成團隊,現在就交給你指揮,不必移兵換位,暫時就住黃龍山。日後一應軍需,統由軍署供應。”
樊鍾秀麵現激動,張口欲言。
惠有光此刻跨馬衝下山口,飛快貼近樊的馬鞍,低眉低語道:“樊兄,當心裏應外合,浪裏摻沙……”
樊鍾秀現出遲疑。
陳樹藩、吳滄洲不知來者是誰,更不知他們在嘀咕什麼,不過對方臉上的狐疑之色卻是藏不住的。
於是陳樹藩立又高喝:“樊司令!不必多慮,我部歸你,人生難調,這樣吧……”他突又轉對吳滄洲:“命咱警衛一營,全體送槍樊部,擴充黃龍山裝備。”
一聲令下,一營卸械,數百支輕重長短的各色火槍,紛紛從陳的警衛將士手上十支八支一堆,架在山道兩旁的草叢樹邊……
樊鍾秀不知怎樣回答。
陳樹藩又令:“聽說你與洛川駐軍馬營長、李營長一向交厚。吳參謀長,傳令洛川縣府,從即日起,馬、李二營歸樊司令指揮!”
樊鍾秀實在感到吃驚:“這……”
陳樹藩又道:“令尊、令堂等虛受大驚,陳某改日拜望。”說著,一長串虎暴暴的大笑又從口中噴出來……
八月仲秋,月如銀盤。
黃龍山中,大擺月餅宴。
眾團兵三五成簇,席為桌,石為凳,啃餅吃酒,笑語滿穀滿川。
劉寶貴擔壺送酒,喜孜孜地提醒大家:“喝酒莫醉,醒酒吃屎啊!”
一名團兵舉杯高叫:“劉大哥榮升護衛排長,今晚八月節,每人灌他三杯。”
一呼百應,無盡的酒碗一下淹沒了劉寶貴。
劉寶貴失色急躲:“不敢不敢,謝謝大家了!”
“怕啥呢?劉排長,真醉了,我們每人半泡熱尿就夠你醒酒的啦。”群呼亂叫,聲浪如濤,白雕口上,幾名哨兵蹲在山炮筒上狂歡。
一兵舉碗神吹:“知道不?咱們司令傷著一臂闖銅川,一把刀軋著陳督軍的脖頸,二人小轎不用,非要用四人抬,硬把樊老爺子一家八口送回咱們黃龍山!”
另一哨兵把月餅摞在機槍台上,端酒願月:“來,哥們兒。先敬月亮後敬槍,再敬咱們樊二哥!”說著,潑酒當空,灑酒槍身。
又一哨兵對著端酒的叫:“水旺哥,你跟咱司令本是老鄉,講兩條司令小時侯的有種(膽大)事聽聽。”
馬水旺一氣飲下半碗酒,耳熱麵紅起來:“還用講嗎?禿子頭上趴虱——明擺著的嘛。沒有七魂八膽,別跟樊二哥拉杆!”
第三個哨兵又接過酒碗:“哎,馬大哥,你們河南人最重鄉情,你跟司令上山不晚,咱已鳥槍換炮,再有兩天連洛川的馬、李二營長也要上山歸附,咱們再不是小打小鬧的民團了,人強馬壯,兵滿兩千。您這班長也該高升了。”
先說話的哨兵忙附和:“那當然。馬班長平日衝陣那樣猛,當兵當兵,全憑敢衝。別說是司令的家鄉老人兒,就是新兵小卒子也該有個鬧頭。馬班長升官晉級,遲早遲晚,還不是罐裏摸鱉——穩扣的事兒。”
馬水旺聽著順耳,心裏像灌了蜂蜜,奪碗又飲,酒漲麵紅:“樊二哥是量腳做鞋,可體裁衣。我馬水旺頭小戴不起大帽子,棗核兒解板——不是那塊料嘛!”顯然,他是自作謙虛,抱過酒罐,又要倒酒。
兩哨兵攔住他:“馬大哥,有福同享,有酒同嚐,再讓兄弟們喝幾口唄。”
馬水旺最終歪倒在機槍座上:“禍福酒飯,都他媽扯……淡。有了老婆也同睡,才……才叫能共患難呐!”
眾哨兵大樂,亂說一通:“對,對對……哈哈哈……那樣子生了孩子爹才多哩。”
馬水旺眼膜上已布兩張紅網:“去!去叫劉寶貴……讓他再送一罐有勁兒的上來。他媽……姓劉的跟黃天野夥用一個老婆,憑什麼……他能當護衛排長?”
“議事廳”大帳內也設幾桌月餅宴。
鬆明高燒,帳棚彤紅。
樊家兄弟六人一桌;馬英、鮑玉蓮陪著娘和二嬸,還有大嫂及王太、王部通的兩位夫人,一桌共七人;王太、王部通、牛繩、馬奔四人一桌;樊鍾秀陪著父親、惠有光、鄭思成,也是四人一桌。
桌桌月餅堆得高高,酒杯衝得滿滿,大家推心置腹,正在秉燭聯歡。
惠有光侃侃而談:“於佑任、張鈁二公,都是孫中山先生的鼎足人物,全為飽學之士。舊政將亡,新政當興,他們如膀如臂,協助孫先生,是咱中華富強的難得人才,尤其於佑任先生還有一筆淋漓好字,在整個革命軍中堪稱一絕。”
眾人聽得肅然起敬。
樊道隆示意兒子快給客人添酒。
鄭思成並不推辭,此人同樣善談:“好!今晚團圓節,山中慶團圓,酒逢知己千杯少了。我先借酒替樊老先生壓驚,祝先生福壽雙全。來,大家同飲!”
樊鍾秀自斟一杯:“幾日前我便聽出,咱們說話對脾味。二位年兄與我全是烈人不怕烈酒,烈酒專養烈性。幹!”
鄭思成飲罷,亮杯低於胸前:“清廷如今起用袁世凱為內閣總理大臣,北方軍政大權集於袁氏一身。江南孫中山先生為何與袁先戰後和呢?一為袁世凱再三向孫總統表示‘南方人才濟濟,均要留用’,二為袁氏兵重江北,權傾朝野,如果同意共和體製,勒令宣統退位,將來還政於民,整個大江南北將會不戰而合,歸為一統,中國數千年來連尿炕娃都要獨盤龍礅的君主體製便永遠一去不返。大事成功之日,天下會少流多少血,百姓會少淌多少淚,戰火會少燒多少房,良田會少埋多少骨啊?”
眾人動容,麵現春色。
惠有光接著又講:“還政於民,是孫總統三民主義的核心。古人說‘民為重君為輕,社稷次之’,我也有個比方,天下為水,百姓為船,皇上是塊礁石。朝廷昏庸,暗礁阻道,不除更待何日?”
樊鍾秀擊案叫絕:“妙!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鄭思成撫杯又道:“獨木不成林,一花不是春,若為有誌人,同興革命軍!孫總統授命於佑任、張鈁二公回江北,誌在網羅天下誌士,結成鐵壁銅牆,共挽狂瀾,力主浮沉。”
馬英隔桌表態:“幹脆,丟了黃龍山,咱投孫文去!”
不料,樊道隆一拂桌麵:“智者不可妄逞匹夫之勇。蜂無雙王,王多必亂。不是我駁鄭、惠二位麵子,何謂‘還政於民’?千萬百姓齊當家,豈不地裂山迸?”
眾人一下噤若寒蟬。
樊道隆捋須起身:“鍾秀!陳督軍待咱如何?孫中山雖係神人,江南半拉天,萬民響應他,必有他的道理。不過,知恩不報非君子,陳督軍以義待咱,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咱怎能背信棄義,舍近求遠?我以父身,諫你一言,如想洗手,跟我下山,留陝也可,或回河南;如要知恩圖報,定要歸順陳督軍!”
鮑玉蓮走近幹大:“幹大!席間閑談,都沒強人所難,鄭、惠二位曉明大義,隻是跟咱商量嘛!何去何從,可從長計議。”顯然言辭模棱,她想折中。
惠有光抱拳:“樊先生言詞有理。不過我與鄭兄雖係一家之見,與您並無多大相悖。先生家教嚴謹,可否記得詩僧齊已有詩雲‘前村深雪裏,昨夜樹枝開’。天下之大,賢達輩出,若說陳督軍,也頗磊落。清廷大員中也並非盡屬汙泥濁水。革命軍武昌首義,出任湖北軍政府都督的就是黎元洪,而黎元洪乃清廷的一名新軍協統,並不屬於革命軍中人士。良禽擇木而棲,良才擇主而事,樊二哥咱們一見傾心,可謂誌同道合,隻要不明珠投暗,兄等必然快慰。隻是這陝西的陸建章可實在值得三思嗬……”
馬英聽到此處,一鼓豐滿胸峰:“二位放心,黃龍山與陸賊不共戴天!”
樊鍾秀最後一言決計:“大!我既然答應歸依陳督軍,怎會像陸建章出爾反爾?我記著您的話呢——‘禮而頭不至地,不如不禮’!”
八月十六日,山中豔陽天。
馬虎、李六率官兵千餘眾開赴黃龍山。
輜重車輪奏出進山的曲子,大隊的步卒又扛來一挺挺機關槍,青驢黑騾十數匹,馱來幾尊山炮……
一包包糧食草料被卸上草灘,一箱箱彈藥被搬進洞穴,還有一捆捆新軍衣被抱下來。
黃龍山似乎“呼”一下聳入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