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劍指何方 (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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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陝北綏德,煙霧蒙蒙,城門外的吊橋上人出人進。城頭女牆口,隱約可見山炮尊尊,比起中原寶豐,大具邊塞風光。
    樊氏夫婦、姐弟馬踏吊橋,提轡直越護城河。
    守門官兵仰望三人氣質,並未上前盤問。
    樊鍾秀反而馬背橫鞭,昂然冷對一名守門官:“煩你通稟行轅營盤,洛川黃龍山樊醒民營長求見。”
    門官後撤一步,立刻肅立,“呀”了一聲:“您就是陝北公道大王?閣下少侯。”言畢,奔入城洞,急急跨鞍進城。
    時隔甚短,南門裏大街上突然走來一支威風凜凜的駐城官兵。步兵前首十二匹紅鬃烈馬分成兩個橫排,頭排二馬並轡,上騎兩名軍官,其一年長,官威十足,其二壯年,虎氣雄風。
    二馬之後,十騎並行,十名騎手皆屬兵中精英個個神武強悍各各左挎馬刀,右佩短槍,一望便知盡屬隨行衛士。十騎之後,五名旗手,五麵軍旗直抱胸前,旗隨風擺,獵獵作響。旗手引路,後跟十名軍士,每兩人抬一麵牛皮帳鼓,另有五名擂鼓手各自手舞兩根鼓棒,擂得鼓聲震耳,響得節奏整齊。十五名鼓手之後,才是大隊步兵。步兵排成四條縱隊,每隊不下百人,共有四百餘眾,步兵隊中隻見帽纓一層,帽纓偏低,槍纓偏高,南門內大街上像開了兩層層次分明的芍藥花,更有幾百支閃亮的槍頭寒光熠熠,灼灼生輝。
    報信的那名守門官遙遙奔在整個官兵大隊最前頭,衝至樊鍾秀一行三人跟前,連聲大叫:“公道大王!快快,陸總督和商旅長親自出營接您來啦。”
    官兵大隊一直迎至南門之外。
    樊鍾秀等三人麵現驚異,沒料到會有如此的隆重,下馬準備施禮。
    馬英遠遠望見商震,麵上暗中一炸,急忙閃身丈夫和姐姐背後。
    樊鍾秀率先向陸建章和商震施軍禮:“黃龍山民勇樊鍾秀奉命北來,參見都督大人!”
    軍鼓暫停,城門口氣氛異乎尋常。
    陸建章官服肥大,捋須點首,兩束目光,遊走不定,在樊鍾秀等人麵上掃來掠去……
    旅長商震先觀樊鍾秀,後觀鮑玉蓮,突然雙目如鉤,直盯勾頭不語的馬英。
    馬英目光斜挑,暗瞥商震麵龐,突然昂首挺立,軟軟的蛇信一般,慢慢踡進眼簾之中……
    陸建章終於森然大笑:“樊營長!閆惜民別具熾眼,舉賢有功。您果然一方豪傑,大有名士之風嗬!哈哈哈……商旅長,回營,我要犒賞樊營全體團勇!”
    商震貼近陸建章低語:“大人,怎麼隻見三人?”
    “唔?”陸建章醒悟,“樊營長!手下團隊囤在哪裏?”他又輕指馬英、鮑玉蓮,“二位部下所任何職啊?”
    樊鍾秀捧手作答:“這位,在下內人;這位是我……拜兄!”
    “嗬……嗬!見麵有幸,見麵有幸嗬!”
    商震一震。
    樊鍾秀繼續說:“手下弟兄,舊居荒山,不通庶務,不明軍禮,不敢冒登大雅之堂。我命團副和一位胞弟帶隊,暫歇城南八角坪黑鬆林中,現在正在埋鍋造飯,整裝待命。我等先來投見,以求入城軍旨。”
    陸建章“嗬嗬”又笑,一目暗注商震:“樊營果然行事審慎,軍紀嚴明,甚好甚好。商旅長,速率大隊,迎接樊營入城。他們遠道跋涉,怎可拒之城外?”
    商震略顯遲疑,目光又掃馬英,轉瞥陸建章,以目傳神,似有話說。
    陸建章立時又悟,笑得更為老辣,倏轉話鋒:“也好也好。商旅長,先讓樊營城外稍侯也好。你們出來乍到,我們倉促無備,本督特意趕來綏德,一為隆重相迎,二為巡檢軍務。先回行轅,打掃軍營內外,預備酒席佳肴,再請樊營全體入城不遲。公道大王,請吧。咱們先隨飲幾杯怎樣?”
    樊鍾秀等慧目不眨,盡把陸商二人眉來眼去之色收入眼瞼,尤其馬英,一瞬不逝,時刻注定旅長商震。
    樊鍾秀突然也笑,笑得十分放鬆。
    綏德行轅兵營,可見一座座乳色帳棚,兵馬車炮遍布,風鬥旗杆上軍旗兜風,遊兵散勇們短甲後背的皆有碗口大的一個黑色“陸”字。
    中心大帳內,一桌擺放。
    陸、商二人禮賢待客。
    席間,商震麵色彤紅:“樊夫人!您是女中丈夫,巾幗英豪昔年府上多有慢怠,別來多載,還望莫與商某一介粗人計較。”
    馬英麵上浮出一抹淡笑:“商旅長!早年我太年青。江湖遊客,無知少禮,當年恐累大人軍務,以致不辭而走,請您往事莫提了。”
    樊鍾秀、鮑玉蓮暗中不動聲色。
    八角坪盆地林中,一堆堆潑過油的柴草開始起火。原望林中,團團濃煙升騰,隻是不聞人聲。
    綏德城中迅速開出四隊騎兵。四隊騎兵掩旗息鼓,隻聞蹄聲風聲,每隊二百餘人,竟有千餘之眾。四隻馬隊中均有四匹馬背上各馱一門輕型過山炮,總計山炮一十六門。騎士們人皆馬快,四分之一均提長條快槍,餘人各握亮閃閃軍刀一柄,四條怪蟒一樣直撲八角坪……
    盆地出口成了突飛而至的官軍入口,四隊官軍的四名頭目齊指盆地中間的林子,遠望林中濃煙,紛紛亂語:“就是這兒,就是這兒,他們還在做飯。快,搶占四麵高地!”
    四隊騎兵迅速散開,驅馬分撲盆地四周的四麵山坡。
    山坡雜草叢生,枯藤矮樹間立時埋下了千人千騎。
    十六門過山炮一邊四門,亂叢中揚起了黑洞洞的炮頸。
    數百支步槍槍筒黑森森地指向盆地中間的森林。
    密密鬆林靜悄悄,處於官軍包圍中。
    林中的黑煙依然飄飄悠悠。
    山坡上的官軍有人低語:“天快黑了,怎麼還不動手?”
    “急啥?擒賊先擒王,他們的頭頭還在兵營喝著迷魂湯呢!”
    “既然他們的頭頭在兵營,恐怕已被就勢拿住了吧?”
    “不,聽說樊老二的部下十分頂打,都是土匪出身,亡命之徒。陸總督決心對他一鼓聚殲。”
    “這麼多人馬上山,他們竟半點不見動靜。”
    “他們長途奔波,早已人困馬乏,怕都在睡覺,不然,專選這片背風的窪地林子幹啥?”
    “土匪嘛,烏合之眾哪懂什麼兵法。”
    “噓——小聲。公道大王來了!”
    盆地入口處,果又馳來十匹快馬:“樊鍾秀夫婦、姐弟除外,餘則盡屬商震及其隨身親兵。
    商震立馬山口,笑著倏向樊鍾秀一伸右手:“樊大俠!請你交驗移兵令。”
    樊鍾秀不慌不忙,緊緊貼近商震馬頭,取出一紙,輕遞商震手中。
    商震並不細看,一把塞入懷內,雙眉一攏,麵上作色:“樊營長,陸總督還交您有封密信?”
    樊鍾秀、馬英、鮑玉蓮眉峰同時一聳。
    鮑、馬二人迅速提韁靠近商震八名親兵。
    樊鍾秀麵色也變:“郝賊已除,密信已毀。存它還有何用?”
    商震猛然勒韁退開一步:“樊營長!你令你的弟兄們走出鬆林集合,咱們回營。”
    樊鍾秀提韁又貼上商震的馬頭,一掃四周山坡,倏令商震:“商旅長!你令你的部下趕快撤下山坡!”
    商震立露真麵目:“你敢違令?”說著,抖手拔槍。
    “慢!”樊鍾秀倏一輕喝,雙手齊起,一手抽出自己的短槍,一手拔下商震腰間短槍,雙槍並舉,一齊點在商震頂門上。
    馬英也雙槍在手,分指商震的四名親兵。
    鮑玉蓮一槍一匕,分別指向另外四名親兵。
    商震的八大親兵頓時大顯恐慌。
    馬英輕喝:“誰動,先結果商震狗命!”
    樊鍾秀已經氣極:“商旅長!我們本意來投,何必如此待人?是瞧不起我等出身,或是又要殺人滅口?陸總督不願讓人知道他是殺害郝占義的真正凶手嗎?”
    商震沒法回答,他望望八名親隨,竟沒敢下令反抗。
    八名親兵時因商震有言在先,一時間也不敢隨便行動。
    樊鍾秀冷笑出聲:“哼哼……我的弟兄盡在林中。陸建章如此不義,樊某決不歸附。走!送我們三人出山。”
    鮑玉蓮晃晃刀柄,喝令八親兵:“就憑你們幾個,還不是我們三人的對手。快!統統丟下槍刀,牽馬入林去吧,我們的隊伍交給你們了。快,稍遲一步,我們割了商震的狗頭!”
    八親兵摸不準其中頭腦,一時進退兩難。
    商震卻臨危不亂,稍愣之後,出人意料地閉目大笑起來:“樊老二!商某佩服。”說著,雙睛鼓起,低令八名親隨:“聽令!趕快入林,領出樊部。商某出入槍林,不在乎肩上這顆腦袋,你們快去!”
    八名親兵遲疑中先有六人慢慢拋下武器,望著樹林走去,最後兩人驟然直衝盆地中央,口中竭力狂喊:“活捉樊老二!”手中短槍“砰砰”發出圍殲的信號……
    商震見狀,伸臂奪槍。
    樊鍾秀左手一揚,短槍拋起空中,勾手一抄,一把扣上商震的後背腰帶,借勢一提,對方一條身軀竟被一拽而起,脫離馬背,被樊鍾秀抓到手中,橫到自己的馬背上。
    商震臉朝下方被按倒,樊鍾秀和他雙人一馬,抖韁衝出山口。
    馬英、鮑玉蓮斷後,不再管那八名親兵,馬頭緊銜樊的馬尾,一道向外衝去,奔馬蹄下生煙,二人短槍在握,無有目標地射向馬後。
    樊鍾秀腳磕馬肚,懷中按著商震,右手短槍緊抵著商震的後腦……
    商震並不掙紮,左手居然死抓著自己的馬韁不鬆手,一匹空馬被他拽著,也隨著樊鍾秀的坐騎嘶鳴狂奔……
    僅憑此著,商震也算半條漢子!
    商震那匹坐騎,可謂一匹良駒!
    他們的背後,盆地四周的山坡上,瞬時槍響炮鳴,一條條火舌吐向密林。
    山炮震天,地搖山動,林中濃煙加劇,無數短枝炸飛空中……刀光閃起來,戰馬在俯衝,喊殺聲滾雷擊電。
    官兵們勢同狼群,號叫著湧向密林。
    夜幕被震碎下來。
    密林中一直沒有還擊,——那林子竟是一片空林。
    樊鍾秀依然挾持著商震。
    商震也仍然死扯著空馬。
    他們已遠遠離開八角坪盆地。
    馬英、鮑玉蓮早已不再放槍,二人一左一右,嚴嚴地保護著自己心愛的丈夫,心愛的二弟,她們臉上隻有恨色。
    馬蹄停下時,樊鍾秀倏又抖動左臂,重把商震扔向空馬背上。
    “商旅長!”樊鍾秀居然又不慍不怒,“你倒像條漢子。此事罪不在你,免送。再會。回去轉告陸建章,二爺跟他後會有期!”
    商震麵慚,無地自容。
    馬英又喝:“回吧!莫再窮追不舍。夜戰對你不利。”
    夜色漸濃。
    商震竟然不聽勸告,又回頭收拾起自己的馬隊,依仗人多,口發狂言:“此寇不除,吾恨難消,回去如何複命嗬?將士們,給我追!”
    於是,千馬奔騰,刀光謔謔……
    前道出現一狹穀。
    商震揮隊衝進穀口——他此刻不為邀功請賞,隻圖報仇雪恥。
    穀口兩側的山腰上,早有樊營埋伏:馬嘴上全套著紮嘴布袋;兩挺機關炮分別架在兩側山腰;十幾隻空皮鐵桶吊在樹枝間,內盛火藥和火鞭。
    黃龍山曾用變賣煙土的錢財,高價買得一些手擲彈,此刻有了用場,專門有十多名臂力強健的漢子準備戰時拋擲。
    小七、王部通分立兩側山腰巨石後,瞧著穿穀而來的商震先頭兵。
    尤其是這位王部通,忽然又想起自己在蠍子溝駕杆時曾被綏德的官兵殘殺的二十幾名手下,一下子複仇心起,像詩人來了詩興一樣,來了一股子憋不住的殺興。
    樊小七突然鳴槍發令:“殺——活捉商震啊!”
    一刹間,兩麵山腰上殺聲迭起,兩挺機槍噴出火焰,幾十支長短槍亂槍齊發,鐵桶中的鞭炮火藥一齊點燃,“噼啪”聲以假亂真。
    樊營的戰馬嘴上一條條布袋頓時拽下,人喊馬嘶,宛如炸豆開鍋,空穀傳音,飄蕩悠遠,雖不見有人衝下山坡,卻有一枚枚的手擲彈摞下山來,恰如天兵降下雲端。
    商震人馬大亂,陣勢大亂,軍心大亂,人仰馬翻,自相踐踏,頃刻間近百人絕命穀中,間有戰死的戰馬多匹,斷頭掉耳地倒臥在人血馬血中……
    商震鬧不清黃龍山究竟有多少兵力,胯下坐馬忽被一彈擊中前蹄,馬身仆倒,他一頭栽下,插刀於地,氣得極力狂吼:“撤——退出穀口!”
    追兵風似地退出了穀口,混亂與夜暗中驚馬亂竄,立刻又有人被踏斃蹄下……
    亂兵隊中,哭號驚心,有人嚎叫:“跑嗬!樊老二厲害……”
    樊鍾秀率領自己的騎隊,冒了一次風險,出了幾身痛汗,長了一次見識,還弄了一批戰利品,一路笑著罵著重返黃龍山。
    黃龍山又一次舊貌換新顏,錦上又添花。
    短刀手又開始練臂刀,長矛手又開始練拚刺,火槍手又開始對著樹幹射樹皮,猴頭堖和白雕口,竟也架上了兩尊過山炮。
    樊鍾秀帶領五弟、七弟在苦練馬上硬功,隻見三匹烈馬在一片草夼奔來馳去,馬背上乍看卻空無一人。
    原來,三兄弟同時蹬裏藏身,全把身軀斜吊在馬腹之下……
    劉寶貴突然哭喊著奔來,揮手擋住三兄弟的馬頭:“二爺!不好啦。商震老兒帶重兵……圍了賀家溝,圍,圍了樊老爺子的住宅!”
    樊氏三兄弟一齊翻出馬肚下,直呆呆地豎在馬背上。
    樊鍾秀提韁挽轡,人怒馬嘶,坐馬前蹄被他拽得人立騰起……
    鮑玉蓮也聞訊趕到,她把眼淚灑在馬鬃上:“報國無門,劍指何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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