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公道大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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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鍾秀一把按住閆惜民:“您盡管坐。”轉對五弟:“帶隊迎擊,將功補過。”
果然,猴頭堖外奔來一隊人馬,人數約有六、七十,他們服裝駁雜,似隊伍又似難民,中有十幾名戴著護耳帽的騎馬者,餘者多為步行。步行者之中,有人拄棍,有人拄槍,更多的挎有馬刀、片刀,少數赤手空拳的,腰裏塞有匕首。騎馬者當中居然還加著兩名亂發蓬鬆的女人,剩下的騎馬漢人人腰插手槍,胯下吊著明晃晃的凹麵腰刀。
來人腳步雜遝,不住遠眺黃龍山。
老五、小七率隊火速登上猴頭堖,團勇們紛紛在亂石後麵伏下身。
老五、小七各守柵門一邊,握槍半跪,直盯山下。
山口樹叢內的暗堡裏,槍孔中一齊伸出了好幾棵土條子。
山下來人越靠越近。
“嘎——嘎——”樊小七短槍兩響,子彈出膛,雪地上炸起兩朵雪花。
山下人流立刻停止滾動,人人勒馬望山,有人也亮出兵器。
山口兩個瞭高的喝問:“你們幹什麼的?”
山下為首一位摘下護耳皮帽,邊搖邊應:“別開槍!我們是來下水的。”
瞭高的仍按規矩問:“怎麼劃這來兒啦?”
小七躍出掩蔽壕:“什麼老大老二,這裏隻有……”他忽然轉頭低問:“咦,找我二哥的吧?”
瞭高的忙作解釋:“七爺,這是行話。還是讓我問吧。喂——跟誰碰呀?”
山下回答:“找咱大當家的樊二哥!”
瞭望的以目請示老五和小七。
老五命令:“放他們上來,一次一個,蒙眼卸家夥。”
黃龍山,另外一處十分隱秘的山窪裏,新搭起一座網著山鬆古藤的大帳棚,棚口掛牌:議事廳。
棚帳四周刀槍成陣,帳前的雪窪裏又燃起了兩堆鬆火。
一長串被押而來的山外異客在火堆前依次站下,為首的先被扯下了蒙眼的黑紗,他的手下眾人也紛紛被扯下眼上的黑布。
帳棚森森,槍明刀亮,煙騰火卷,令人悚然。
樊鍾秀攜眾而出,冷冷地立在棚口。
來人中為首者體如金剛,八字短須,四十出頭,環顧四周,撩眉一笑,納身朝著棚口一拜。
劉寶貴挺神氣地發話:“報上萬兒!”
來人昂立:“來無姓,去無家,搶著吃,罵著花。”
馬英性急:“少耍花梢,哪個山頭來?”
來人壓根不懼:“前為穀,後為峽,左是溝,右是崖,兄弟抹達山了。絕路投奔樊二哥。”
樊鍾秀趨近來人麵前:“本人便是樊老二,有話盡管明說好了。”
來客凝目有傾:“二爺!您不像……”說著,轉對自己的弟兄振臂高吼:“弟兄們!這就是公道大王。獻出進山禮來!”
一吼之下,眾皆解囊,足有三、五十人各掏出一個布包,紛舉頭頂,均都跪下一腿,吼聲如雷:“恭請樊司令笑納!”
團勇們上前接過布包,有人掀角細看,不禁立時群叫:“呀!大煙土……”
那漢子又轉對樊鍾秀:“在下王太,人稱王老虎,原在甘泉蠍子溝一帶駕杆,今天給二爺領來弟兄六十五名,短槍十二把,長槍十八棵,牲口十四匹,另有腰刀、片刀……”
樊鍾秀攔腰打斷對方話頭:“嗬——甘泉蠍子溝?老虎腦門摸不得的原來就是閣下?”
王太一笑:“樊司令!我哪比得上您公道大王鎮三縣哪?什麼老虎腦門摸不得?我被人家剁了老虎頭了。”
樊鍾秀見來人大有來頭,並且話中大有苦衷,出手便抖出如此許多價值不菲的煙土,必定尚又要事可談,於是趕忙令王太的部屬們站起,請王太和他的幾名近身部從走入棚內。
大家坐下之後,王太一指貼自己最近的三名隨從道:“這位是我的二把椅子王部通,這兩位是我們兩個的醜婆娘。”
“嗬!二位尊嫂,遠來辛苦。”樊鍾秀忙向二位王夫人致禮。
王部通忍耐不住:“我們思謀再三,今日決計投山,一為討個公道,二為求個安身。蒼天在上,大地有眼,我們為人,不用言表,雖因世道投身綠林,可我們的杆子‘七不搶’、‘八不奪’、‘六不截’還有‘五不殺’,不敢自誇除暴安良,卻從不幹雞鳴狗盜、坑蒙拐騙之事。”
王太起身又言:“陝西都督陸建章,平日人稱陸閻王,夥同手下統治郝占義在陝北私行種大煙,年年逼死人命,大發煙土橫財,弄得田荒地瘦,毒氣熏天,百姓流離,怨聲載道。半月前,綏德道上,我們撞上一輛官車,十名官兵逼五名婦女拉套,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車上車下輪奸五個女人。我們弟兄怒不可忍,當場擊斃八名官兵,被他逃掉兩個,放了五名婦女,劫下官車。”
王太的女人眼含恨色:“車上原來盡是煙土。五天後,官兵夜間攻山,逢人便殺,逢人便砍。硬說我們截的是郝統製的軍需品。我們路熟,雖死了二十來名弟兄,大部隨隊衝出,逃離蠍子溝。”
“樊司令!所截煙土,王某沒敢出手,眾弟兄分頭帶在身上,帶來黃龍山。”王太壓著義憤,“如今刀尖捅在炮口上,我怎敢與大隊官兵對壘?眼下已無退路,弟兄們又跟我日久,一時都不願散夥,因此隻好冒昧來投。”
閆惜民越聽麵色越緊,雙目不住掃向棚外:“二位披肝瀝膽,坦露實情,閆某雖也在官府作事,決不傷天害理,請責令你的手下,此事千萬要守口如瓶啊!”
王部通已明其意,騰身接口道:“有人跑風,剜他舌頭,挑他腳筋!”
樊小七不由來勁:“挖眼剝皮,刨坑活埋!”
草窪上又臨時撐起了好幾座帳棚,準備先當餐廳,後作宿舍。
樊、王二部交臂聯歡,大碗酒菜,正條鹿腿狼肉。
宴席上,閆惜民神色格外莊重:“兄等久居山中,耳目難免閉塞,如今江南孫文,已經大起義兵,武漢三鎮已被革命黨人奪得。江南九省已經紛紛宣言獨立,公開脫離清廷,追隨孫文麾下。孫中山,神人也!一心推翻帝製,建立民主共和。同盟會黨人陳其美、柏文蔚、胡漢民分別作了上海、安徽、廣東的大都督了。就連江北京機兩翼,也已動亂不靖,山西新軍起義,殺了巡撫陸仲琦,新軍協統閆西山作了山西都督。朝廷無奈,起用新軍首領袁世凱出任內閣總理。袁世凱如今紅極一時,集軍政大權於一身。隻是此人本具雄心,善用機謀,正在布兵對抗武漢,不知來日鹿死誰手啊!”
聽者眾人大多忘了吃酒。
樊鍾秀站起身:“呀!真是洞中一日,山外百年。這樣大事,我們居然不知。孫中山要滅帝製,其用心……”
閆惜民:“他為百姓爭天下!”
“為百姓爭天下?”樊鍾秀深感新鮮,“那麼以後,‘天下百姓’要改‘百姓天下’了?”
閆惜民也似說不甚清:“眼下局勢,革命軍必將席卷全國。清廷已危,危若壘卵了!項城老袁怕也回天無術。咱省陸都督縱容親信郝統製,就私種大煙,販賣鴉片一事,足為禍亂地方,坑國害民,來日無論天下落於哪方之手,此二人定然多行不義必自斃。陳督軍與陸建章貌合神離,勾鬥甚烈,今番派我北去操練新軍,實為察測京機動勢。所以我估摸王兄二位冒劫煙土之事,他們一時無力深究。你們可速速派人下山,變賣成財,用以護山養兵吧。萬一上邊追究,證物銷毀,也好虛以應付。”
自此之後,黃龍山仍如一盤蒼莽的黃龍,默臥靜伏,內中一班可稱綠林,可稱趟將,又可稱民團的舞刀弄槍的漢子們,仍舊日日潛在龍腹中龍騰虎躍。
崖上冰柱短了又長,細了又粗,形如玉琢的瓊枝。絕壁滴水化了又凍,緩了又急,聲似無緒的鳴琴。太陽也像穿著雲作的棉衣,寒不拉嘰的,像一朵不結籽的葵花。
黃龍山自衛民團的一百五、六十名新老團丁,這天又跑步開進草窪子,在議事廳前集合肅立。
馬英登在棚口的檢閱石上對眾高呼:“背團規,起!”
眾團丁氣壯山河:“不奸淫、不偷盜、不搶劫、不後退、不醉酒!”
樊鍾秀和王太等人邁出棚帳,他向眾位一抱拳:“弟兄們!自從蠍子溝眾兄弟入我黃龍山以來,山之大幸,民團大幸,壯我山威,鼓我山風。咱們合細流為奔瀑,勢將咆哮黃龍山,吒宅陝北大地!”
王部通十分讚賞樊鍾秀的談吐。
樊鍾秀神采飛揚,朗聲如珠:“黃龍山中,以前所為,遠非人人是龍,有的也曾隨匪首黃天野胡作非為,欺良霸善,擾亂山村。回顧惡行,毒蛇不如!”
舊有團勇聽之,有人垂下頭去。
樊鍾秀目掃全場,目光柔秀中間有銳利鋒芒:“蠍子溝的弟兄新來,也請捫心自問,細查前行,是否也有人真的當過蠍子?”
王太舊部也有人勾下腦殼。
樊鍾秀突然響亮地大笑:“弟兄們莫要垂頭,仰起臉來!”
氣氛靜得一下子像大山睡了。
樊鍾秀話變鏗鏘:“弟兄們不要害怕,瘡疤如果長在臉上,遮也無用。樊老二不是老太婆,不紡細線算細賬。古人講得精當——‘全身峻潔如鐵壁,平生道路九羊腸’,‘從善如登,從惡如崩’。人,血肉一身,若能峻潔無暇便如鐵壁一麵,百邪亂舞,豈奈我何?不過,天性有別,天資相差,所行之路,多有曲曲,況且縱然往昔稍有不軌,多係迫於無奈,樊某不糾前行,隻看以後。路有盡頭,天有年頭,隻有從善棄惡才有奔頭。從善不分早晚,早晚皆如登高,從惡倘若不改,終究必會身崩。所謂‘改過自新’,便是知過能改,自然成為新人!”
王太領頭鼓起掌來。
群呼聲中,樊鍾秀令馬英懸起一副布張的巨畫,畫麵上一支用筆簡約的蒼勁梅花躍然而生……
眾皆訝然,又起群呼:“二爺妙筆,文武兼備啊……”
馬英眉間,溢出燦爛。
樊鍾秀重新對眾,慢悠悠又現出幾絲柔秀:“諸位兄弟!樊某隨興,貽笑大方。感謝大家齊心,作花卉以作歡迎。在下幼從桓林大師習武,我師才是文武雙絕。畫上古梅,老杆已枯,雨滋露潤,花朵重綻,風姿當年,不現枯敗,頓又麗姿灼灼。這即為‘老樹著花無醜枝’也!倘若有人昔日偶有劣跡,咱就比它為花中枯梅,而今之後,從頭邁起,我望大家怒放苞芯,人人枯枝新花!”
王部通也領頭鼓掌:“弟兄們!樊司令拿花比人,治隊有方,寬懷大度,有容人雅量。以後誰敢違犯山規,我……操,操他奶奶!”
眾人狂笑亂呼,豎起一層拇指,歡笑中直衝霄漢……
正在山歡水笑,花鳴鳥唱,忽然傳來一陣鑼鼓聲。
鑼鼓聲中,馬虎營長身帶官兵二十人,一路走進黃龍山。一紙軍樂隊隨在其後,他們一路敲打,抬著三個木箱,箱頂上各放一個紅綢小包,木箱四角紅綢堆花,連抬箱子的扁擔正中腰,也呼閃閃地掛著一朵大紅纓。他們來得正是時候,給山間帶來一片更濃的喜氣。
馬營長主動登上檢閱石,一推腰刀,掏出一紙任命狀,端然當眾宣讀:
“茲任命樊鍾秀職務令——任命樊鍾秀為陝西都府轄下二軍三旅一團步兵營長。此令。
陝西都督府都督印。”
馬營長一令念罷,當即又念一令:
“陸督嘉獎樊鍾秀令——黃龍山地方自衛剿匪民團司令樊鍾秀。駐團洛川黃龍山區,協官剿匪,鎮撫得力,難得公道大王美名。特明令嘉獎,以勵軍心民心。念槍彈匱乏,須用甚殷,懇飭洛川縣府,即撥子彈三千發,短槍三支,軍馬十匹。以供民團所用。此令。
陝西都督府都督印。”
樊鍾秀率部莊容聽令受獎。
馬營長令人獻上三個子彈箱,並把三支佩著紅纓的短槍親自挎到樊家三兄弟肩頭上。
團勇們呼聲又起:“我們成了官軍,成了正規軍啦……”
鼓樂聲中,馬營長乘人不備,悄從軍衣內掏出一匣,暗暗遞於樊鍾秀,低聲暗語:“此匣切勿當眾打開,事關機密,請少俠慎重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