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皮特&小聖:一念之間,便是永恒(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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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皮特&小聖:一念之間,便是永恒(第四部分)
(時間:2015年冬天/地點:瑞士巴塞爾/場景:“湯尼”咖啡館)
巴塞爾的冬天格外寒冷,每家每戶的窗玻璃上都結著冰淩,整座城死氣沉沉的,仿佛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冬眠期。然而,“湯尼”咖啡館裏卻是另一番景象。在這裏感受不到經久而頑固的清寒和冷冽,咖啡爐吱吱響著,把帶著濃香的熱氣散布到屋子每一個角落。熱氣氤氳,在犄角旮旯和房頂上,與空氣裏的寒意較了一會兒勁,悄悄地媾和了。於是,屋子裏溫暖如春。
臨近午夜,雪又下來,這是這一年冬天的第四場雪。路人乙說故事的興致依然很濃,關於羅馬皇帝的傳奇還在繼續——
路人乙:……20歲的安提諾烏斯,那年秋天隨哈德良去埃及巡遊。他留著當時成年男子頗為流行的短發,箍上鮮花花環,身披白色及地長袍,袒露出半拉肩膀和胳膊,雄性的肌肉感已經從他年輕的身體上顯現出來,蒙著陽光曬過的好看顏色,肉體的質感尤為強烈。人們看到他舉止高貴,身型健美,自帶光芒,不禁流露出豔羨的目光。那時候,埃及的平民百姓稱他為“被薄雲遮蔽的太陽”,特別想看見他褪去華服陽光盡現的模樣。那時候,年輕男子裸身示人並不是件稀罕事,但凡自信滿滿,都會在人前炫耀上帝的恩賜、大自然的饋贈。可是安提諾烏斯的身份不同,他屬於皇帝專有,隻有隨身服侍的人,才有可能趁他沐浴的機會,一睹真容。以後,凡安提諾烏斯的雕像大多為裸像,無疑是傾注了人們對那美好酮體的無盡遐想。
這次埃及之旅一如既往地幸福。安提諾烏斯始終靜靜地陪伴著皇帝,像一個懂事的孩子,更像一頭馴服的小狼狗。隻是在他們獨處的時候,才有炙熱的羞於言講的情節發生。宮裏的奴仆們說,那些個夜晚,情焰升騰,幾乎能燒毀整個宮殿,而安提諾烏斯就是那個恣意的縱火人。皇帝沉迷於紅唇烈焰,欲海瓊漿,對每一個細節都感懷由衷,沒齒難忘……然而,在某個深夜,人們意外發現,安提諾烏斯已經溺死在尼羅河中。一個神一般美麗的青年從此香消玉殞,像星辰一樣在天空中閃亮劃過,然後黯然消失。他20歲的傳奇人生,就這樣終結在了埃及這塊神秘而古老的土地上。
路人甲(驚訝):哇哦,被謀殺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咖啡館老板:安提諾烏斯的死有兩種不同的版本,一種確實如你所說,他死於權利鬥爭。哈德良的群臣擔心哈德良過於寵愛安提諾烏斯,甚至有可能成為皇位繼承人,於是把他殺了。當然,也可能無關權利,隻是因為他長得太好看,人們感到一種無妄的威脅,仿佛妖孽降世,將禍害眾生,就像一條美麗的毒蛇盤纏在腳下,令人惶恐不安……為了國泰民安,為了皇帝能恢複理智,於是就把他除了——這種可能性並不是沒有,世界上這種被容貌所累、被邪說置於死地的故事屢見不鮮。另一種說法,說哈德良當時患了非常嚴重的疾病,安提諾烏斯將自己作為祭品,獻給了神,以換得所愛的那個男人的寶貴生命……
路人乙:幾乎所有人都願意相信安提諾烏斯作出了崇高的自我犧牲,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成全一個美麗的故事。可悲的是,哈德良所有的溫柔、高貴和學養仿佛都隨安提諾烏斯而去,他變得偏執而冷酷,像完全變了個人。這更讓人相信,安提諾烏斯的自我奉獻,讓皇帝痛不欲生,以至於破罐子破摔,徹底葬埋了心智。他是真正愛他的人。這樣,這個故事就圓了。挑不出毛病。
在安提諾烏斯的葬禮上,皇帝娘們兒似的哭得涕淚縱橫,這讓羅馬貴族們深覺有辱體麵,敗壞了帝國的威嚴。葬禮之後,皇帝一改往日的專情,接連招募了許多男寵,日子過得荒淫而濫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內心深處隻愛著安提諾烏斯。
隨著哈德良在感情漩渦裏起起伏伏,羅馬帝國漸入頹途。可癡情的皇帝,哪怕是在他最後的八年,還一直在哀悼他的愛人,不遺餘力地為他打造雕像,建造神廟。他命令羅馬最有才華的匠人,依照安提諾烏斯的模樣,造了一座酒神雕像——那是在一次盡歡的酒宴上,安提諾烏斯裝扮成酒神的模樣侍君,給哈德良留下了永遠不可忘懷的記憶。不久,這座充滿美感和神性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完成了,蔚為壯觀,震撼人心。事隔千年,這座酒神雕像仍收藏在梵蒂岡博物館,成為一個時代的見證和驕傲,他其實就是皇帝心中那個永遠不滅的安提諾烏斯。
咖啡館老板(歎息地):愛不離情,情不離愛,愛若離了情,情必是無愛,世界上的事何不都是如此,說來也再簡單不過。
路人乙:隨著舉國縱情聲色,羅馬男人的英雄氣焰和搏殺勇氣灰飛煙滅……哈德良卻並不痛惜這種消磨殆盡的雄性國力,越發瘋狂地造像。那個時候,羅馬所有的城市,都相繼聳立起哈德良和安提諾烏斯比肩而立的雕像。然而,在人們的眼裏,抑或說在曆史老人的眼裏,拔地而起的不過是相互守候、永不相交的兩根圓柱,留下最美好的瞬間當作永恒。
皇帝的造神行為,終於遭到了抵製。有著基督徒嚴格自律精神的猶太人,視安提諾烏斯為邪神,他們奮起搗毀了他的雕像和神廟,把美少年石刻的頭顱和軀幹踩在腳下,這就徹底激怒了哈德良,他派出最強壯的兵士血洗了猶太人居住的城鎮,對所有成年男性施行殺戮,婦女和兒童則淪為奴隸。從此,屈辱的猶太人再也回不到他們的聖城——耶路撒冷,而這是上帝許給他們的家園——流著牛奶和蜜的“ThePromisedLand(應許之地)”。從那一刻起,猶太民族開始了漫長的流浪。這是人類曆史上,一個民族最長久的漂泊史……這場征伐三年之久、以六十萬猶太人生命和一個民族永遠無家可歸為代價的“第二次猶太戰爭”,就是因安提諾烏斯而起。
路人甲:看來關於同性戀的爭端,從來不是地下戰爭。
路人乙:沒錯,它始終伴隨著腥風血雨的搏殺。直到公元370年前後,羅馬皇帝奧多西一世宣布基督教為國教,推倒了羅馬眾神,男寵身份的安提諾烏斯才被徹底趕下了神壇,隨之湮沒在時間的黃沙中。
咖啡館老板:不過,這麼多年來,以基督教為主的西方國家,同性戀群體仍然方興未艾,他們把安提諾烏斯視為精神偶像。直到今天,社會高度發達,宗教已經不再是人們唯一的信仰,依然有人把他視作一個圖騰,一個保護神。
路人乙沒有接他的話,兀自沉浸在自己的語境裏——
路人乙:晚年的哈德良,看到自己製造的神話像五彩的肥皂泡,倏忽破滅,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燭光,在風中飄搖。他回顧統治羅馬20年的帝王生涯,隻剩下對愛情的追憶。年輕時讓“所有人和平、理智地生活”的夢想已經走遠,他的寢宮,無論是臥榻旁,還是回廊拐角,到處都置放著安提諾烏斯的雕像,它們一塵不染,鮮活靈動,美得令靈魂顫抖……它們,一次次引誘著心已碎、情未滅的皇帝午夜夢回……
雨是靜的,
皇帝陷入臥榻。
他的悲傷是對眾神的憤怒,
他們奪走他們賦予的生命,
毀壞他們創造的美。
他啜泣著,
感到每一個未來的歲月
都在未來之外凝視著他。
他的愛已充斥了宇宙。
一千隻尚未出生的眼睛為他的痛苦而哭。
安提諾烏斯死了,
永遠地死了,
永遠地死了而愛情……悲悔著。
這是皇帝臨死前為安提諾烏斯寫下的小詩……一段傳奇,其實開始和結尾,也隻不過是簡單的愛情故事——帝王與平民的愛情,少年和大叔的愛情,和世界上千千萬萬個愛情故事並沒什麼兩樣,一樣的狗糧,一樣的悲催,一樣地經不住時間的考驗……我困了,外麵的雪還下嗎?我要回去睡覺了。呃困得不行。
路人甲:我是來聽另一個故事的——皮特和小聖的故事——卻被你們扯到那麼遠。在威士馬廣場,那警官到底等沒等到那男孩?
路人乙(深深打了個嗬欠):不聽了,明天再聽吧,我困得不行了……什麼都不能吃得太撐,留一點給下頓……
路人甲無奈,聳了聳肩,跟著路人乙從“湯尼”咖啡館撤退。剛出門,轉而又急切回身,對一直送他們到門口的咖啡館老板——
路人甲:到底等沒等到啊?
路人乙(催促):你到底走不走?!
路人乙:你先走吧,我馬上來追你!
咖啡館兀自一笑。出於無奈,隻能站在冷熱交彙的門口,把那個令人期待的結局對路人甲說完。
…………
眼瞅著城市的燈光逐漸減少,先是辦公樓宇,漸漸,便是商家。
餐館多半是熬到後半夜。
餐館最先熄滅的通常是店堂的燈,跟著就是露天座……皮特知道,很快餐館的霓虹招牌將暗去,那就意味著餐館要打烊。新加坡的商家從不主動打發客人,全憑自覺。
燈光繼續減少。像女人卸下濃妝,露出素顏。到這時候,繁華的夜市基本也就結束了,城市將進入夢鄉,而不大一會兒新的一天也就來了——之間頂多相隔兩三個小時。
新加坡的夜夢很短。
新加坡不是個適合做夢的地方。
一切,都按部就班,分秒不差。時間的腳步誰也拽不住。站在時間節點上,皮特腦子很空。他沒在想他會不會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希望越發渺茫,有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卻越來越清晰:你憑什麼還認為他會出現?幹嗎還要堅持到最後一秒?不死心意味著心不死,而心不死的那個,恰恰是最終死得最慘的“那一個”。
死得最慘又如何?皮特豁達地想,當你希冀一份感情,願意用雙手去承接她,願意用整顆心來溫暖她的時候,不是已經做了粉身碎骨死無全屍的準備嗎?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華族人,自打祖先起就是這個脾性。跟著,經過幾百幾千年的曆練,就成了“撞了南牆也不回頭”,這體現了華族後代的擰勁、韌性,也可以解釋為“無怨無悔”。
活過了,愛過了,堅持過了,堅持到最後一刻,最後一秒,還有什麼可怨恨可懊悔的呢?
一個人,一輩子,不就是要給自己一個完滿的交待、全乎的結局嗎?
皮特甚至不在想,沒有了另一個人的相隨相伴,自己去了瑞士又將如何?公職辭了,公寓賣了,護照拿了,走是一定要走的。
兩個人一起走自然是好,一個人走也是走。
並不是一個人走就意味著“滾蛋”。
想兩個人一起走,特別想,可是人家不鳥你,不把你的期待當自己的期待。美好願望落空了。願望落空也不意味著之前的努力就都是錯的——不能因為這個跟自己較勁,較一輩子勁不得超生。
前三十年,自己沒有願望,一片空白。三十那年,突然有了“願望”,你已經賺了,人生已經開過花了。花無百日紅,不可太貪心。
在和小聖的這件事上,皮特從來沒考慮過對與錯,也沒想過誰付出得更多一些。即便到頭來一場空,即便得到的遠抵不上失去的,都不會去追究對與……錯。
不能因為“喪”而作死人生,這是人生後三十年的信條。
想到這些,皮特突然有了一種鬆活的心情。這些日子來,似乎還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連新加坡的空氣都變得涼絲絲,有輕挑的流動感,不似之前那樣濃稠烘熱到呼吸不暢。
他站起身,隨意地撣了下褲腿,打算離開威士馬廣場,趁最後一盞霓虹尚未熄滅前……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驀地感覺到,自己接受了一個微弱的信號。他不知道這是什麼。仿佛是小心髒無端地悸動了一下,仿佛腦神經略略有那麼一彈;也仿佛是嗅到了某種別樣的氣味,很熟悉,很醒腦;或許,是地層深處一次量級很小的地震,他敏銳地感覺到了,而所有滯留廣場的人都毫無察覺……可是新加坡從不地震。這裏不是日本,無時無刻不受到地殼運動的威脅。在還沒有分辨出這是什麼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將身體轉向廣場的一側。這時候,他意識到,所有的一切是一種心靈感應,從上帝那兒來,直接嵌入靈魂深處,啟動了那裏的神經開關——因為,這會兒他切切實實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廣場的某個方位向他走來。
不是幻覺,他堅信不是幻覺。
皮特沒有激動,沒有出現腎上腺素激增的現象。他心靜如水,至少表麵上看起來心靜如水。在這臨近午夜的時分,他是那樣平靜而坦然地迎候著小聖的出現,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中。
小聖穿一件白襯衣,袖口挽至胳膊肘以上。襯衣的肩縫不在合適的位置上,有點嫌小,也不是白到亮眼的色澤,但那種清純和幹淨一點不打折扣。底下照例是淺襠的卡其色九分褲,顯得胯窄臀豐,腿又細又長,少年感十足。再往下,露著瘦瘦的腳踝,穿一雙純白的運動鞋。全身上下再沒有多餘的顏色。
皮特覺得小聖還是以前的模樣,隻是神情有些淡漠,淡漠到看不清心裏的褶皺。
當小聖在他麵前站定的時候,皮特自然而然地伸出雙手……沒有相擁,沒有親吻,他隻是用兩隻手牽住小聖的兩隻手,就這樣雙手相攜,麵對麵站著,你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你的眼睛,毫不躲閃……
兩個曆經磨難的男生,在午夜的威士馬廣場,相對而立,無語,良久。
餐館的霓虹招牌倏忽滅了,廣場又暗了些許,隻有身後那幅香豔的電影廣告還亮著。那是皮特和小聖在這家影院門口留下世紀之吻時的廣告。那麼長時間,居然一直沒有更換……
恍惚間,讓人覺得時針卡頓在幾個月前的那一刻,從沒有向前走過一步。
…………
兩個星期後。瑞士。蘇黎世國際機場。
從航站樓走出來的兩個亞洲男子,顯得有些迷茫。
年齡稍大的那個,臉部輪廓清晰,留短頾,穿一件短皮衣,拖一隻銀色隨身箱。身邊的男孩衣著簡單,看上去比短頾男略高一些,一雙烏黑的眼睛裏的茫然之色更為顯然。
男孩顏值很高,即使在蘇黎世這種白人雲集的地方,也顯得膚色白皙,很吸睛。歐洲人總是認為,亞洲人顯嫩。尤其男孩,和同齡歐洲孩子比,顯得要小。眼前這男孩,你要跟他們說未成年,他們也是相信的。事實上,他已經過二十二了。
兩個男人來到連接航站樓的火車站,在長椅上坐下,似乎並不急著趕路。間或,男孩幾次去站台指示牌前打量,繼而又坐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兩個人之間橫放著一隻皮質的旅行包。
後來,兩個男人上了開往巴塞爾的火車。
火車大約要行駛55分鍾,那裏是他們旅行的終點。
…………
巴塞爾。萊茵河右岸。
那裏沿街排列著看上去還像是半個世紀前的花店、畫室、瓷器坊、牙醫診所,再往前則是奶酪鋪、酒吧、咖啡館………巴塞爾被萊茵河隔成左右兩邊,左岸繁華,瑞士重要的銀行總部都設在那兒;右岸比較文藝,相對也比較古老。左岸被當地人稱為“大巴塞爾”,右岸則為“小巴塞爾”。
“小巴塞爾”的這條街上新住下兩個亞男,很快被注意到,人們不清楚他們的身份,對兩個人的關係也看不透。既不像兄弟,更不像父子,鄰裏間好奇,但並不打算去打聽。
倆亞男住的樓有些老。木窗,沿街,他們住在第二層,推窗可以看見萊茵河一角。
…………
兩個男人在街上租下一間鋪麵,打算開一家咖啡館。一個月後,咖啡館經過簡單修繕,多少有些門楣光鮮的樣子,但還是整條街的傳統風格,並不時尚出挑。
眼瞅著一切都落定了,那天,倆亞洲男人站在街上,看著即將開張的咖啡館,商議該給咖啡館起個名。年輕的那個不假思索地說:“‘湯尼’。TONY’SCAFE。我早替你想好了。”
短頾男一愣。他原先是打算叫“JASONCAFE”的。不過,他沒有表示什麼,很好說話的樣子。TONY’SCAFE就TONY’SCAFE吧。
街上的人不知道店招上這些個字是什麼時候刷上去的,多半是在人們熟睡後的更深時分。其實,刷一個店招,白天就可以完成,沒必要在夜深人靜時。這一點頗讓人費解。更讓人感興趣的是,除了英文,店招上還刷兩個繪畫感十足的華文——湯尼,比英文字大許多。這是除拐角那家華人餐館外,第二家在店招上使用華文的。也許隻是想表明,華人除了會做餐館,會做油炸餃子咕咾肉外,也能經營其他。
至此,他們的故事完了。
一個人的一生不是始終有故事的。
這家咖啡館為什麼要叫“TONY”而不是“JASON”,則屬於另一個故事。
(友情提示:故事沒完,請注意下一次更新《番外篇》,不要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