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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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敬亭站在門外,緊握的雙拳掩在袖中,平日清冷淡漠的眸光此刻顯得有些森然。
也許,一開始他隻是為了當年曾善待過自己的蔣涵,單純地想照顧一下那個蔣涵的孩子,為自己的父親贖罪而已。可是這些時日來,無論是在聽濤樓,還是在大佛寺,他看到的是花錯和蔣涵一般,即使是對毫不相幹的人依然毫不吝惜地施以援手相救,甚至自己身處險境也無所畏懼。
那份善意,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盡管兩個人的性格完全南轅北轍,蔣涵當初的高傲張揚,完全不同於花錯膽怯謹慎的行事,但真正遇事時,兩人卻有著同樣的赤誠之心,那日在大佛寺,當他看到花錯甩開趙斌,獨自前大殿時,當他混在禁軍中,看到花錯被挾持受傷卻全無懼色時,他似乎又見到蔣涵那天遞給他那個絲帕疊成的小兔時臉上的微笑,那明知將死,但笑容卻依然清淡溫柔,如春風般撫慰人心。
他自幼見過太多的勾心鬥角,太多的睚眥必報,甚至恩將仇報的事情。隻有在這兩個人身上,他不曾見到過半點仇怨之心。無論是怎樣的磨難,都不曾將他們變得刻薄怨毒,依然願意用最大限度的寬容去對待每一個人。這種不為名利,不求回報,不計得失的純粹自然而然的善意才是最難能可貴的。
也許正是從那時開始,他開始真正在意起花錯來,也在意起趙斌和花錯之間那若即若離似有似無的情愫。他深知當初花錯所受的折磨,也是親眼看著這八年來趙斌是如何在思念和悔恨的煎熬中過來的,所以當兩人終於重歸於好時,肖敬亭確實由衷地替兩人感到欣慰,希望他們能苦盡甘來,得到之前錯失的幸福。
隻是誰也沒想到,到頭來,兩人隻不過因為媚藥而經曆了一晚錯亂尷尬的糾纏,便換來如今這樣的結局。
可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就因為花錯的身份嗎?因為他出身青樓,身份卑微?可是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他都不曾害過誰。也正是因為此,肖敬亭才越發為花錯覺得不值,覺得憤怒,憑什麼花錯該受這樣的對待,若不是當初宣帝的私心,蔣涵不會死,花錯也不會淪落青樓,他會是朗劍山莊受人敬重的少主,根本不會受人欺淩被人虐待,而造成了這一切的宣帝,如今卻又再一次肆無忌憚地傷害這個最無辜的孩子。
……
裘珊知道這件事是在當天晚上。晚飯時裘尚書隨口提了一句,裘珊當時並無多大反應,照樣低頭夾著菜端莊淑儀地吃著。
晚飯後,裘珊回到後院,便吩咐丫鬟小梅去前院父親身邊的侍從小廝那兒打聽。正好其中有個侍衛與今日跟溫柔一起入宮的人關係不錯,自然一五一十地將當時的事情都告訴了小梅,細節比裘尚書知道得還要詳細。
裘珊從小梅那兒聽到所發生的一切時,也不由懵了,溫柔這是瘋了不成,什麼樣的仇怨,居然將花錯的四肢打斷,還要將人置於死地。
裘尚書在刑部多年,宮中自然也經常召人去監刑之類的。所以裘珊對這些流程也相當熟悉,似這樣的事情操作起來本就有各種方法,大體都會揣測聖意行事,若是還有緩和餘地的,便隻是高舉輕落,等著來人喊停。若真是無法挽回的情況,那些沒什麼關係的,亂打一氣,死了也就是了。那些收了好處的,便往要緊處打,幾下便死了,少受點罪,唯有那些碰上有仇怨的對頭,才會慢慢折磨,先將四肢打殘了然後再打身上,一點點往上趕,被打之人最後五髒六腑都能打爛了從嘴裏吐出來,死得最是淒慘不過。
此刻裘珊一聽小梅形容當時的架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是花錯運氣好,宣帝最後改了主意饒他一命,否則,今日便真要生生被溫柔折磨死了。隻是如今雖然保住了一命,這四肢都被打斷,今後可怎麼辦?裘珊看著自己書案上那一摞字帖,想起大佛寺的那幅壁畫,花錯那樣才氣縱橫的人,那樣一雙無所不能的手,溫柔若不是瘋了,怎麼下得了手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裘尚書和大理寺卿溫良是世交,所以裘珊和溫柔也是從小相識,在同一家私塾上學,算起來關係也還不錯,怎知他這次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裘珊還在那兒傻眼,怎麼都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反是身邊的小梅一早就看出溫柔對自家小姐有意思,此刻不免悄悄提了一句:“那溫公子許是吃醋,才這般容不得花學士吧。“
“吃醋?”裘珊微微一愣,但她原本也是個七竅玲瓏的人,旋即便領悟過來。這些年原本一直被她忽略的細節,此刻推敲起來,也並非無跡可尋。溫柔的表現雖然隱晦,但主動調到自己父親手下做事,經常自告奮勇地陪同她們外出,一樁樁細想起來,其實都是有意無意地為了接近她。隻不過溫柔的五官拆開來看雖都算是標準,但合在一起卻也隻能稱得上相貌平平,毫無吸引人之處,在一旁沉默寡言地站在,很難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一直都被裘珊忽略了。
何況溫柔的大伯雖是大理寺卿溫良,但他自己的父親溫瑞早年潦倒又染上了煙癮,分家後沒多久便將家產耗盡,自己被大煙掏空了身子,一命嗚呼了。溫柔的母親隻能帶著孩子改嫁,倒是找了個富商的家庭,但那人也是個鰥夫,本也有兩個孩子的,自然對溫柔多少有些嫌棄,溫柔在那兒也受了不少冷落白眼,後來幹脆投奔了大伯溫良,日子才算好過了些。溫柔因為這樣的身世,性子多少變得有些陰暗,雖然平日一直掛著一張笑臉,但那笑容總讓裘珊覺得仿佛是張畫皮似的,虛假得厲害,所以並不喜歡與他深交。
裘珊自身家世好,樣貌才情都在京都算是數一數二的,原本在私塾上學那會,自然也有不少一起求學的男孩明的暗的追求過她,最後卻不知怎的,一個個都無疾而終,沒了音訊,裘珊一直也沒當回事去多想,此刻再想起來,不禁後背一陣發冷,有些人離開的既突然又蹊蹺,倒似背後有一隻手,一直在暗中操控著一般。
若非此番花錯出事,裘珊也未必會去細想那些。此刻想來,溫柔能對花錯做出這樣的事情,當年的那些人被他暗中算計也不是沒有可能。沒想到自己無意之間,竟然連累傷害到這許多無辜之人。
但若說那些人,都是因為對自己示好才會有此劫數,那麼花錯則真真冤枉得厲害了,他根本連自己暗中喜歡他都不曾知道過,之前又是一早便拒了婚的,竟也被溫柔下如此重手,平白斷了手足,一身的本事被廢。
裘珊在這兒一麵覺得對不起花錯,一麵又對溫柔的行為感到不寒而栗,這樣的人一直守在自己身邊,她一個弱女子,怎樣才能自保?現在還算有父親可以依靠,但以溫柔這樣的性子,也難說暗中會有什麼算計,自己若是貿然提醒了父親,雙方撕破臉,隻怕後麵還不知有什麼陰招跟著呢。
裘珊這般一路想來,越發覺得恐懼,看來也隻能先找自己的兩個好友商量一下,看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麵了。
……
醉仙樓的包房內,嚴平之和一班世子又在飲酒聚會。
對於前幾日自己和花錯之間的事情,嚴平之還未對任何人提及過,想起花錯當時那被他糾纏得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嚴平之便覺得好笑。他算是看出來了,花錯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你越是逼他威脅他,他越不把你當回事。但真要又哭又鬧地跟他耍賴,他倒反而沒了方寸,傻乎乎地就入了套了。
嚴平之垂首喝著酒,心裏暗自盤算著過幾日再去找花錯,死纏爛打地先跟他搞好關係,其他的事情以後再慢慢打算。正想著,卻聽到永安郡王的聲音傳來:“那花錯也是倒黴,正好撞在溫柔那小子手裏,本來若是換了別的太監,知道皇上平日這般寵著他,說不定也就傷點皮肉,回家上個藥躺幾天也就好了,如今卻整個成了個廢人。”
嚴平之愣了愣,趕忙問道:“你這說得什麼呢?”
雲陽侯世子看了眼嚴平之,失笑道:“嚴公子今日心不在焉地在想什麼呢,我們剛剛正在說起你那個想吃吃不到的水蜜桃呢!如今可真成了個爛桃子了。”
嚴平之鼻子裏哼了一下,斜眼看著雲陽侯世子道:“呸呸,這說得什麼話呢,什麼桃子李子的,有什麼桃是我吃不到的。”
永安郡王解釋道:“可不就是那個你看上的花學士唄,你不知道今日在宮中,皇上和恭王爭風吃醋,本來要把花錯杖斃了,後來雖然皇上心軟饒了他一命,偏巧監刑的是那個笑麵虎溫柔,直接把人給打殘了,四肢被打了個粉碎,就算活下來,日後隻怕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了。”
嚴平之聽了傻了眼,呆呆地問:“怎麼會這樣?”
雲陽侯世子嗬嗬冷笑道:“沒聽這街頭巷尾都在傳恭王和那姓花的之間的事情麼?你想,皇上前些日子三天兩頭叫花學士進宮,又這麼快升他做侍讀學士,能對他沒有一點意思?現在他偏偏又和恭王勾搭上了,那皇上能不生氣,教訓這小子一下嗎?!”
雲陽侯世子頓了一下,喝了口酒,又感慨道:“這就叫紅顏禍水,長成那樣,把皇上和恭王都迷得五迷三道的,有這樣的結局也不奇怪。你想想這從古至今,那些以色侍君的男寵有幾個有好下場的?”雖然他們自己都喜歡養著孌童褻玩,便是朝中的官員也有不少身邊弄著一兩個標致的書童的,但這種玩玩都被大家視為怡情養性的雅趣,誰家要是不好這一口的還少不得被人笑話古板。當然,誰也不會真的在那些個小童身上動什麼真情,為了這種事爭風吃醋。像恭王那般,當初為了個男妓鬧出這麼大動靜,如今又跟花錯這般搞,那便成了笑話了。
嚴平之在一旁怔怔地坐著,一句話都沒有說,怎麼可能變成這樣呢?那個前幾天還背著他從城郊一路走到嚴府的人,怎麼可能就忽然被打成了殘廢呢?
想想自己那晚還賴在花錯背上,趁機聞著他身上清清爽爽的味道,那種沒有任何濃烈的香料熏染,隻有淡淡的皂角的味道。他看到花錯那白皙的脖子上還有處已經愈合了的傷疤,隻剩下淺淡的一道印子。花錯累了出了汗時,那脖子便變得滑膩膩的,他還故意用下巴在那兒蹭了幾下。花錯那時明明都累到咳嗽了,但因為他耍賴不肯走,還是好心地背著他,一句怨言都沒有。這樣的人怎麼就落到這樣的下場呢。
那個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嚴平之本來還覺得挺得意,現在想來隻怕花錯會以為那是他故意散播的吧,若他早知道這流言會害了花錯,那天一定會解釋一番,現在什麼都晚了,這事既然是這流言所引起的,花錯此刻若認為是他故意陷害,鐵定恨死他了。
可他其實也不過平日行事囂張一點,哪裏真存過什麼害人的心思呢。便是上次發生的事情,他自己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更莫名其妙的是這事不知怎得便傳了出去,明明他自己手下的人都說不曾跟人說過。
本來嚴平之還想著耍賴裝可憐再去招惹花錯,如今不要說裝可憐的,就算真可憐,花錯不但不會搭理他,隻怕是連殺了他的心都該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