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零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32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雞鳴時分,花錯便已醒了。
多年的積習難改,縱然昨日發生許多事情,人也是傷病交加,他卻依然如往常般一早醒來。
身上雖依舊痛得厲害,卻也並非不能忍受。
頭卻沉重得仿似壓著塊巨石。
花錯費力地撐起身子來,坐在床沿。一邊喘著氣,一邊尷尬著看著自己一絲不掛的身子和被褥上一灘讓他無語的血跡。
他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回的屋子,怎麼上的床,而且居然連衣褲都沒有穿。
花錯依稀記得自己當時是被人救了,隻是他沒來得及看清那人的模樣便失去了知覺,唯一的印象隻是那人身上有一縷似有似無的熏香,仿佛應該是他所熟悉的,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身上仍殘留著一些藥味,想起自己昨夜昏睡時似乎朦朦朧朧感到有人給自己上藥。難怪身上的傷並不像自己原先想的那麼重。
一想到上藥,花錯的身子忽然便僵住了,臉紅一下白一下的,暗想那人該不會連那個地方也替他上了藥吧。
花錯這會想死的心都有了,本來一時不慎被嚴平之那麼折騰已經夠窩囊的了,如果還被某個不知名的大俠……
花錯把頭靠在自己胳膊上,閉上眼,深吸了口氣,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人家一番好意,怎麼可以往那方麵想,看來是被昨晚之事影響,自己的心思也變得齷齪起來。
穩定了自己的情緒,花錯便試著起身。雖然身子仿佛著了風寒,渾身滾燙,頭疼欲裂,身上那些傷處更是一陣陣地刺著他的神經。
但想到隻要再挨過一天便是休沐,花錯便不打算告假。
昨晚這種事他實在沒臉跟人說,不如自己悄悄忍了,息事寧人便是。何況嚴平之雖是混賬,昨晚卻明顯是被人施了迷魂術才會對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若是他真去告官,隻怕反而稱了那背後搞鬼之人的心,徒然讓嚴首輔那些人難堪,給朝中添堵罷了。
於是花錯扶著牆,慢慢挪到衣櫃前,取了衣服給自己穿上。待一切穿戴妥當,時辰竟已是不早了。沒想到平日裏舉手便能輕易做成的事,今日竟費了他這許多時間,額頭和後背已經又出了層薄汗,那新換上的中衣貼在背上,風吹過時,涼颼颼的一陣寒意。
走到院裏,卻見地上仍然一片狼藉。自己被撕碎的衣服,和那個幾乎把他整死的破酒壺,都依然散落在原處。花錯看著心頭一窒,忙握緊拳定了定神,慢慢走到水缸前,捧了些水給自己洗把臉,漱了個口。雖然仍是頭痛欲裂,神誌卻總算稍微清醒了些。
從家門口到翰林院,平日裏花不了多少時間。隻是今日那路仿佛特別長,待走到自己桌前,花錯覺得自己的所有力氣已經用盡。取了這日要做的事情記要文書,便坐了下來,忍著頭痛,慢慢地撰寫。
這一坐,便是一整日,直到黃昏才起身離開。
花錯慢慢挨到家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他一整日水米未進,居然都不覺得餓。腦子裏也不知是清醒還是糊塗,總覺得像是和周遭隔著層什麼似的,恍惚而不真實。頭和身子倒是不怎麼痛了,大概也是痛久了,感覺也變得麻木了。
像是夢遊似地走進院子,幹淨整潔一如既往的小院令他怔了一會,記得早上出門時並非如此。隻是此刻他昏昏沉沉的也沒有細想,直接推門進了屋。
走進屋裏,卻看到圓桌前站著一人,身材挺拔勻稱,穿了件雪青色雲錦長袍,束著同色的抹額,手裏拿著把折扇,分明是個風度翩翩雍容華貴的人物,偏偏那張臉卻用一塊白色絲巾遮著。
花錯平日心思敏銳,何況這人的身形他也見過數次,本該一早便認出的。偏偏這會他燒了一天,整個人懵懵懂懂,不在狀況,傻傻地看著那人,居然也沒看出什麼來,心裏還想這人倒也奇怪,既然都已明著登堂入室到自己家裏來了,卻還要藏頭遮臉怕他看見,也不知是什麼目的。剛想開口詢問,便又聞到昨夜那一縷似曾相識的淡淡熏香來,他此刻雖燒得有些糊塗,卻也意識到眼前之人便是昨晚救了自己的恩人。
當下拱手作揖,誠心謝道:“昨夜承蒙閣下出手相救,花錯不勝感激。”他自昨晚便不曾說話,此刻一開口,聲音嘶啞生澀,把他自己都嚇得愣了愣神。
那人隨意地擺了擺手,並未開口說話,隻是凝目端詳著花錯,目光灼灼也不知想的什麼。
此刻見花錯的臉比起昨日憔悴了許多,襯得那雙眼益發的大了,那眸子雖少了些往日的神采,卻也依然漆黑透亮如琉璃,兩邊臉頰卻是異樣地泛著潮紅。這番病態在窗外透入的夕陽襯托下反顯得異樣的豔麗絕倫,讓人不由自主地對他又憐又愛。
屋子這會是極靜的。兩人相對而視,默默站在那兒,各自也不知在想什麼。
花錯心裏雖感激那人,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人的意圖不明,況且故意遮了臉掩蓋身份,所以一時他也無從問起。何況他自己頭暈得幾乎站不住,更不用說去想什麼話題聊天了。
兩人如此沉默相對片刻,氣氛便有些怪異了。
這時一個婢女端著個盤子進來,裏麵放著個藥罐,一旁還著個瓷碗。那婢女十六七歲,眉目清秀,一雙清亮的杏眼,嘴角含笑,雖是丫鬟裝束,但身上衣衫的材質和舉止神態,儼然是個上等丫鬟,渾身透著出自官戶人家的大氣與伶俐。她小心地將盤子放在圓桌子上,把藥罐的蓋子掀開一條縫,一股藥香隨之飄出。那婢女提了藥罐,往碗裏倒了滿滿當當的一碗黑褐色中藥,端到花錯麵前,笑道:“這是我家主子讓紅薇替公子熬的,熬了兩個時辰呢,公子快趁熱喝了吧。”
花錯心裏越發覺得奇怪,那人不但堂而皇之進了他家,居然還帶了個貼身丫鬟來給他熬藥,偏偏也不開口說話。隻是那人雖然行為怪異,但從昨晚到現在都是好心好意對自己,此刻倒是不好意思拒絕。
於是看了那人一眼,伸手接了藥,也沒有吹,便舉起遞到嘴邊。
“小心燙。”那人見此,一時著急便忍不住說了一句。
花錯身子一顫,那碗已哐當一聲掉到地上,黑褐色的藥水灑了一地。花錯沒去看那人,隻一味死死盯著地上的碎碗片,手擱在桌上,慢慢握成了拳。
那人知道這麼一句話,已經讓花錯認出了自己,暗中歎了口氣,將臉上的絲巾取下。露出一張俊逸出塵的臉,正是恭王趙斌。
花錯此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若說這世上有誰是他最不願見到的,那便是眼前這人了。就算以往的種種他都不去計較,但趙斌在大佛寺對他的輕薄,之後又故意向崔家提親,他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居然被趙斌如此對待。
“出去。”花錯終於開口道。
趙斌往前跨了一步,糾結了會,終於開口:“玲瓏,你聽我說……”
“出去。”花錯重複著,聲音雖嘶啞,卻固執。為什麼又要叫他這個名字,他最憎恨的名字。
“不可能。”趙斌沉聲道。
“你。”花錯終於抬頭看著趙斌,那眼中深埋著的久遠的痛苦此刻都泛了出來。這麼多年了,再次仔細看這張臉,那些被他刻意忘卻的痛徹心腑,絕望和屈辱又一次如山傾海嘯般鋪天蓋地的向他襲來,壓得他無所適從。他隻覺得眼前金星飛舞,額頭兩側的血管突突亂跳,一時臉上的血色都退了去,身子晃了晃便有些站不住了。
趙斌趕緊上前一步扶住花錯,眼底的深情一覽無餘,溫柔地輕聲道:“我不會出去,除非你好好喝藥,把身體養好。”
花錯聽了一怔,有些不適應趙斌這般對自己。這人究竟想要怎樣?想起當初自己所受種種,心中益發憤悶,冷哼了一聲,扭頭不去看他。努力甩開趙斌扶著自己胳膊的手,固執地道:“不需要!”
“玲瓏!”趙斌見他如此固執,便幹脆湊近,一把摟住花錯。
花錯大駭,掙紮著試圖推開他,一邊怒道:“你!……你放開。”
“這不可能。”趙斌雙臂微一用力,把花錯緊緊箍在自己懷中。自己怎麼可能願意放開,這個人,他苦苦思念了八年的表弟,如今才重新尋到,怎麼可能輕易放手。
花錯被病痛折磨了一天,此刻早已筋疲力盡,手足無力,自然掙紮不脫。隻是心中益發氣苦,眼底已彌漫出一些霧氣,顫聲道:“趙斌!你怎可以如此……”
“你答應好好喝藥,好好休養,我便放開你。”趙斌附在花錯耳邊,低聲勸道。
“若不然,我便把你帶到恭王府,把你留在我身邊,讓禦醫來給你細細療傷。你最好想清楚,自己選想要幹什麼。”他很清楚,表弟素來臉皮薄,讓禦醫給他治療那種傷,還不如殺了他來得容易。
花錯一窒,臉色已窘得有些泛紅,明知趙斌是在威脅自己,卻到底無法固執下去,默了會,無奈道:“你……先放開我。”
趙斌嘴角微揚,放開了花錯。
花錯雖在趙斌要挾下服了軟,心裏終究有些不平,也不去看趙斌,繃著臉隻冷冷道:“把藥給我。”
那紅薇早已又找了個碗來,將藥罐裏最後剩下的藥都倒了出來,卻也隻有半碗了。
趙斌微微皺了下眉,暫時也沒有其他辦法,把那碗接了,給花錯端去。
花錯此刻倒是幹脆,接了碗,直接仰頭一口氣把藥喝了。抹了下嘴角,把那碗還給站在一旁的紅薇。
趙斌從懷裏取出個紙包,從中拿了個果脯遞給花錯,如哄孩子般溫柔地問道:“苦麼,我帶了你喜歡的蜜餞……”他可是清楚記得當初玲瓏每次看到蜜餞兩眼放光的樣子。
花錯卻是連眼角都沒有看他一眼,徑自轉身走到床邊,和衣躺下,麵衝著牆閉上眼。再不肯搭理他。
趙斌尷尬地愣在那兒,隔了會,才訕訕地把蜜餞收了起來。
看著麵牆而眠的花錯,一時間,也不知自己心裏的那些紛亂的情愫到底是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