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零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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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五,天氣晴朗,陽光明媚,風靜雲閑。
    從翰林院出來,花錯匆匆回家換了件衣服便直接去了醉仙樓,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菜肴,同樣的兩雙碗筷,隻是,本該坐著修默的地方,如今卻空著。
    這幾日,花錯原本已經緩和了些的咳症又變得嚴重起來,白天晚上都咳個不停,連發燒也反反複複,一直不曾真正退掉,整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好在宣帝既要處理遼國那邊的事情,又對趙斌要娶崔尚書女兒的事感到甚是意外,何況知道花錯在大佛寺受了傷,這幾日自然沒有閑暇再召他進宮。如此花錯每日隻需處理手頭的編撰事務,也不算太累,倒是不用告假。
    花錯此刻正獨自在包間裏拿著修默的酒壺發呆,門簾一掀,小二又端了兩碗麵進來。其中一碗麵上依照往年的慣例,放著兩個雞腿。小二將那麵碗放在修默的位置前,笑著問了聲:“那位客官還沒來嗎?來晚了的話,這麵的口感可就要打折了。”
    花錯看著那麵,澀澀然笑了笑道:“沒關係,他不會計較的。”今日的聚餐本是他們一月前就訂好準備為修默慶生的,雖然修默如今不在了,他卻也不想取消,便獨自過來了。
    “好嘞。”小二點頭轉身退了出去。
    花錯看著兩碗長壽麵,這人已經不在了,他今日又該祝誰長壽呢?
    長壽。想到這個詞,花錯便不由嘿嘿笑了一聲,那笑聲又低啞又苦澀充滿了無奈。
    他是沒長壽的命了,但原本他們至少還能有十幾年的光陰可以共度。修默在他耳畔說要買房買田,兩個人好好過日子的聲音似乎還未曾消散。修默摟著他,說無論多久都會等他適應歡愛之事的保證尚曆曆在目。
    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還能任性無所顧忌地享受著修默的寬容寵溺。
    一直以來他都不曾為修默做過什麼,總以為將來有的是時間去彌補,總想著等替義父一家報了仇之後,再全心全意地去和修默相處。
    誰曾想,修默竟是如此突然的便走在了他的前麵。這樣的結果,弄得他措手不及,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隻是從得知修默的死訊至今,花錯的心裏便一直都是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些什麼,分明該是傷心難受的,卻也哭不出來,就像是陰雲密布的天空似的一直憋著。憋得他除了沒完沒了地咳嗽什麼也做不了。
    花錯默默吃完了自己的那碗,又將修默的麵碗移到自己麵前,拿筷子挑了慢慢吃著。這修默的生日,如今也隻能由他獨自替兩個人過了。
    他總奇怪為何修默對雞腿情有獨鍾,他平日是不愛吃雞腿的,但今日也替修默一並吃了。至於味道,他如今反正吃什麼都是食之無味的。
    等吃完了麵,看著眼前的空碗,花錯忍不住便拿著筷子敲打著碗邊,輕輕哼起了修默一直唱給他聽的那首童謠,月光光,過東牆……
    一直以來,都是修默唱給他聽,他生病時,受傷時,睡不安穩時,修默便總是抱著他,唱著哄他入睡。如今他是第一次唱這童謠,卻不知修默是否能聽見,是否也能安穩地長眠。
    門簾又掀開了,一個歌姬捧著個琵琶走了進來。那歌姬二十出頭的樣子,臉上撲了層厚厚的白粉,唇上的胭脂紅得像是一滴血。她身後還跟著小二,端著一壺酒,放到桌上。
    酒香四溢,是上好的竹葉青。花錯皺了下眉頭,他今日並不曾叫過酒,不知為何小二會拿酒過來,而且拿的並非修默以往常喝的老白幹。
    “客官,點支曲子吧,唱得不好不要錢。”歌姬有些怯生生地道,生怕被趕出去般。
    花錯看了眼那歌姬,仿佛又看到當年怡眉的樣子,暗自歎息了一下道:“你且隨便唱吧。”
    歌姬坐下,調了調弦,玉指輕揚,便開始唱了起來。歌喉清脆婉轉,唱的卻是柳永的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
    花錯怔怔地聽著,無意間看了那歌姬一眼,剛好那歌姬也正望著他。花錯莫名便覺得有些恍惚,有種舉杯痛飲,一醉解千愁的衝動。
    不知不覺地花錯便伸出了手,想去拿那個裝著竹葉青的酒壺,隻是不經意地卻正好看到了自己方才隨手放在一旁的修默的酒壺,花錯的手頓了一下,下意識還是拿起了修默的那個酒壺,看著上麵修默的名字,澀澀地想著,他這又是為誰而憔悴呢。
    可是,修默若知他這般必定會不高興吧。
    花錯正拿著酒壺胡思亂想,卻聽到那歌姬忽然彈錯了一個音。花錯微微皺眉,看了看臉色有些發白的歌姬。想起自己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念頭不禁苦笑,這樣的歌,他此刻還真是不合適聽。
    花錯伸手,讓歌姬把琵琶遞給自己,轉軸撥弦調好音後便開始彈了起來。他彈的是十麵埋伏,這些日子心情鬱悶,此刻便忍不住想借曲子發泄一番。
    ……
    此刻,醉仙樓另一個包間內,嚴平之正和永安郡王等人飲酒作樂,忽然聽到隔壁傳來的琵琶聲,正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嗚”,那千軍萬馬鐵騎刀槍的聲勢,十麵埋伏團團圍困的絕境,風聲鶴唳鬼聲啾啾的氛圍,如行雲流水一般宣泄出來。嚴平之知道醉仙樓中平日經常會有歌姬藝妓在此獻藝,卻從未聽到過如此精湛完美的琵琶演奏,忙把小二叫進來打聽究竟是誰在彈奏。
    小二堆著笑臉,躬身回道:“回客官,方才有位新來的歌姬進了旁邊的包間,想必是她在彈奏吧。”
    “新來的?”雲陽侯世子忍不住有些興奮地接口道:“去把人給我們叫過來,隻要彈得好,賞錢到時候絕對不會少。”
    “這……”小二遲疑了一下。
    “還不快去!”嚴平之冷冷地道。他就不信了,他們幾個想要的人,難不成還有什麼客人敢跟他們爭不成。
    “是。”小二忙退了出去,這幾位世家公子,都是不能得罪的主,看來也隻能去邊上把那歌姬叫出來了。好在那房間裏的客官看著似乎還比較好說話,不像是愛計較,脾氣大的客人。
    小二到花錯房前,掀開簾子一看,不禁傻了眼。
    剛才的那位歌姬呆呆地坐在一邊。
    而正抱著琵琶,十指翻飛在彈奏的卻是原本吃飯的客人。
    他這可怎麼個叫法?
    小二趕緊放下門簾退了出去,回到嚴平之的包間。
    雲陽侯世子看到進來的隻有小二一個人,意外之餘,不免略帶不快地問道:“人呢?怎麼不肯過來麼?”
    小二尷尬地回答道:“幾位公子,這正彈琵琶的不是那歌姬,而是吃飯的客官。”
    “噗”的一下,嚴平之正喝著的酒直接噴了出來,來不及躲開,一些酒星子濺到雲陽侯世子的衣服上。顧不上看雲陽侯世子難看的臉色,嚴平之開口問道:“是什麼人,多大年紀,居然能彈得如此出神入化?”
    “這個……,小的也不知道,隻知道原本該是誰過生日,還特意訂了兩碗麵的,但是其中一個到現在也沒過來。那客官可能等得無趣,所以才彈琵琶解悶吧。那客官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長得倒比那些個歌姬還要標致呢。”
    嚴平之越發起了好奇之心,瞥了眼永安郡王和雲陽侯世子道:“我去看一眼,到底是什麼人。”
    永安郡王聽到小二說那人長得標致,哪肯讓嚴平之獨自占了先機,忙放下筷子,起身拂了一下衣擺道:“走,走,一起去看。”
    那邊雲陽侯世子也早已站起來,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
    他們三個出了包間,到隔壁悄悄掀開簾子往裏瞅。
    花錯此刻正垂眸沉浸在樂曲中,並沒有留意周圍的事情,他那這些時日來壓抑著的心緒,也正如被層層圍困著一般,徒勞地掙紮卻依然無處可逃。
    嚴平之看到花錯的第一眼便呆滯住了,這不是那個他心心念念的花美人還能是誰!雖然花錯似乎比原來更消瘦了些,但在這酒樓的燈火照映下,長睫半掩著剪水雙瞳,修眉微微凝愁,端的是豔色無雙。
    而這曲十麵埋伏,在花錯如火純青,巳臻化境的彈奏下,更是讓人聽得驚心動魄,如身臨其境般。
    嚴平之在那兒看得發呆,全然沒注意到那邊坐著的歌姬正打量著他們站在門口的三個。
    花錯一曲彈罷,才發現自己包間的門口居然站著三個人。不由地愣了一下。
    雲陽侯世子也已經認出這便是當初在百味齋拂了嚴平之麵子的那位翰林。便拿肘撞了嚴平之一下低聲調笑道:“這不是你上次看上的美人麼?今日看來果然不愧是色藝雙絕,嚴公子確實是好眼光。”
    倒是嚴平之怔怔地盯著花錯看著,一時間也忘了說話。他平日裏再怎麼囂張無賴,但既然從父親和姐夫那兒知道了花錯的身份,自然也不至於色迷心竅,不顧一切地胡來。但看著眼前的花錯,又忍不住暗自感歎,這世間竟能有如此絕色之人。
    花錯這會也認出這些人正是上次遇到過的紈絝子弟,他今日本就心情不好,自然也沒什麼功夫搭理他們。桌上的菜雖然原封未動,但他剛吃了兩碗麵,也實在沒什麼胃口再吃了。他本是個不擅於爭吵的人,既然與這些人話不投機,他自己早早避開便是。
    花錯隨手將琵琶還給了那個仍然呆坐在一旁的歌姬,又取了些碎銀一並遞給了她,便起身走人。
    經過門口的時候,嚴平之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平日裏他和那些孌童伶人嬉戲調笑最是隨意不過,但麵對眼前的花錯卻偏偏什麼話都想不出來。隻是眼睜睜地看著花錯從他身旁走過,下了樓,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心裏亂哄哄的一團,不知究竟是些什麼情緒。
    “幾位客官,要不要聽一支曲子?”原本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歌姬,此刻殷勤地招呼道。
    正有些沒好氣的嚴平之皺著眉,斜了那歌姬一眼,剛想訓斥她幾句,卻突然失了聲,懵懂地望著那歌姬的眼,心裏莫名有些茫然起來。而永安郡王和雲陽侯世子也都木立在一旁。
    那歌姬微笑著起身端起桌上那壺原封未動的竹葉青,走到嚴平之身邊,柔聲道:“公子若是喜歡方才的那位客官呢,隻要讓他喝下這壺酒便能如願以償了。有些人就是需要調教一下,才會變得聽話,公子說是不是呢?”她的聲音嬌媚柔和,那些話如潤物的春雨般滲入嚴平之的心中,讓嚴平之覺得那便是他心中所欲所想。
    恍惚間,嚴平之接過了那酒壺,神差鬼使地便走下了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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