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次花錯似這般躺在墳地中，還是在四年前吧。
    隻不過那一次，他是躺在揚州郊外的亂葬崗。
    那是個秋冬季節，也下著雨，雖不是這般的瓢潑大雨，但那連綿不絕地秋雨卻更為陰寒。
    花錯當時偶爾被凍醒過來，昏沉間覺得自己由內而外整個身子似乎都已經被凍成了冰渣，連手指都動不了半分。而胸口處的那道劍傷，明明是避開了心髒要害的，但隻要想起修默當時舉劍刺向自己的那眼神，花錯便覺得自己的心仿佛是被那一劍攪碎了一般，既叫不出來也哭不出來，從大腦到四肢百骸都被冰封凍木了，無法思考無法行動。他身邊分明是帶著止血的傷藥的，而且第一次在墳地醒來時，人應該還可以行動，當時若及時自己止住血，稍微處理一下傷處，應該還不至於到現在這個地步。但那時他卻根本想不到這些，隻記得修默刺向自己的那一劍，那銳利的劍尖割裂肌膚進入他胸口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痛楚不甘委屈傷心，他隻恨那劍為何偏偏要避開要害處，就差那麼一分，他就可以不用這般痛苦，就可以幹脆什麼都不去想了。既然修默要這麼做，他又為什麼要自救，他幹脆成全了修默便是。
    花錯知道自己不該小心眼，該顧全大局，可是這一次，他偏偏怎麼也做不到。一想到修默為了一個女人，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就這般斷然決然地拔劍，他就忍不住滿腹委屈。
    這一個月來，他看著修默和那個女人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看著修默如何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墜入愛河無法自拔。有時候他躺在屋頂上，聽著他們在屋內說著那些莫名其妙不知所謂的情話。他明知那女人從頭到尾都是演戲，連身份都是假的，卻不敢去提醒修默，不知是怕熱戀中的修默經受不住打擊，還是怕修默不相信自己，認為自己是吃醋，故意編派那女人。於是，因為他的患得患失，猶豫不決，導致了眼下這樣的處境，這算不算他咎由自取？
    修默和花錯是一個多月前來的揚州。半年前的連日暴雨令運河兩岸的堤壩決堤，大水淹沒了無數農田村莊，令數萬災民流離失所，千餘人因此喪失。事後，暗影衛收到舉報，說揚州知府陳汝旺在之前修建堤壩時從中貪汙，偷工減料以次充好，才致使這次的悲劇發生，而如今朝廷所撥下的救災款項中，又被從中偷偷克扣掉三成。事關民生，曹公公便立刻派修默和花錯兩人到揚州調查。
    兩人因為是奉令明察，所以到達揚州後便直接拜訪了陳知府，說明了情況，並要求陳知府提供相關的賬簿以供他們核對。陳知府四十出頭，一張國字臉上眉目端正，修理得極為妥帖的長須給人一副正直沉穩的感覺。知道了修默兩人的來意後也並沒有氣急敗壞地罵人或指天劃地地自證清白，而是十分穩健地讓手下主簿去將所有相關的賬冊等都取出交給修默等查核。同時又熱情地邀請兩人去府中吃晚飯。
    陳知府前些年妻子病逝，留下一女陳婉婷正是二八年華，尚未婚配。吃飯時陳知府便讓女兒也同桌作陪。
    誰也沒想到，就這麼一頓飯，修默和陳小姐兩人居然就一見鍾情了。從那天起，陳小姐便經常讓丫鬟去偷偷叫了修默到花園碰頭。雖然平日在暗影衛中也有不少女影衛喜歡修默，明的暗的追求他，但被像這樣溫文典雅的大家閨秀看上卻還是第一次。陳小姐不僅長得秀麗動人，又知書達理，琴棋書畫都相當不錯，尤其是對修默軟語柔情的樣子，絕對是那些女影衛花上十年都學不會的。修默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自然是對這樣的溫柔攻勢毫無抵抗能力，身不由己地便開始了自己的初戀。
    原本一起執行任務過來的花錯見此不禁傻眼。他雖然一肚子鬱悶，但也做不出破壞修默初戀的事情來。隻能把自己埋在那些賬冊堆裏打發時間，省得看到修默和陳小姐如膠似漆的樣子，心裏直泛酸。他這一次被月魅易容成一個臉色蠟黃的有些病態樣子的中年人，站在修默邊上自然連陪襯的作用都起不到，根本是個被直接虛化為背景的角色。
    偏偏修默愛得暈頭轉向的，時不時拿回來陳小姐寫的情詩給花錯看，弄得花錯越發抑鬱，那些分明都是抄來的句子，修默還總是當寶一樣翻來覆去念上半天，簡直要把他逼瘋了。
    更要命的是修默知道了陳小姐愛下棋。
    修默雖不會下棋，但花錯會啊。所以修默便時不時拉著花錯去跟陳小姐下棋。
    但是，陳小姐的棋藝當真不怎麼樣，花錯又不好意思讓陳小姐太難堪，所以隻能一直想辦法做成平局，平了幾次，陳小姐也知道花錯其實是個高手了，這樣不動聲色地每盤都做成平局，要贏她還不是分分鍾的事情。
    陳小姐驚訝之餘也不由打量了花錯幾眼，隻可惜，這人雖然有本事卻實在長得不怎麼樣，在英氣逼人的修默身邊，連陪襯的綠葉都算不上，簡直就是花下的一堆泥巴。
    花錯原本隻是覺得陳小姐看上去讓他不太舒服，私底下也以為是自己小心眼作怪，自然也未曾多想什麼，但那日下棋時卻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的不舒服究竟所為何來，這陳小姐化妝後竟是有幾分像他的模樣！當然不是說他現在的樣子，而是當初他在百花樓掛牌彈琴獻藝時的打扮。花錯發現這點才是徹底懵了，也不懂怎麼一個知府小姐居然會刻意打扮成他當年的樣子算什麼意思。
    因為這事花錯開始暗中留心，發現有個女子私下悄悄找陳小姐借錢，他跟蹤著那女子到當地的一家青樓，才發現了令他更加無語的事情。
    原來當年趙斌因為玲瓏的事情大鬧金陵，查封了百花樓，裏麵所有的妓女都被發賣到其它的青樓。玲瓏居然也因此成了青樓中的傳奇人物，一個男扮女裝的藝妓竟能迷住一個王爺，讓趙斌不惜為之衝冠一怒，血染金陵，於是不少風月場所的女子都悄悄向那些百花樓出來的姑娘打聽當初玲瓏的穿著打扮，言行舉止，一時間玲瓏妝竟風靡江南各處秦樓楚館，尤其是那些頭牌，不僅裝扮地酷似當年玲瓏獻藝的樣子，還每每刻意練習了玲瓏當年常彈的幾支曲子。
    那陳小姐原名綾香，本是揚州瘦馬，和那青樓女子自幼一同習藝，自然也學了那樣的打扮。綾香運氣好，前幾年被陳知府看上，偷偷買了收為外室。陳知府的嶽丈在京為官，他本是靠著嶽丈的提攜才得到這個位置，這事情自然不敢讓自己的妻子知道。沒想到兩年前被妻子意外發現此事，兩人大吵了一場之後，他妻子本欲搬回娘家，誰知卻突然一病不起，沒幾日便含恨離世了。陳知府自然是將實情瞞得死死的，對外隻說妻子病逝。而且怕嶽丈知道，所以也不敢將綾香扶正，反假意認了義女，在外以父女相稱。
    那女子沒綾香那樣的運氣，沒找到什麼好人家，最終落到了青樓，卻因為知道綾香和陳知府的底細，尤其是陳知府正妻之死那件事，抓著綾香的把柄，自然時不時地便會上門討要些封口費。
    花錯知道綾香的身份後，自然也清楚這所謂陳小姐和修默之間的事情絕非表麵看上去那麼簡單了，隻是看著修默一臉桃花盛開的樣子，卻又踟躕起來，不知該如何開口，才不至於讓修默這正沉浸在熱戀中的心破碎。
    猶豫再三，花錯還是決定先向陳小姐攤牌，所以找了個借口將修默支開，同時約了陳小姐。
    花錯自然希望綾香自己跟修默坦白，並把陳知府貪汙的證據交出來。雖然陳知府所提供的賬冊中並沒有任何漏洞，但綾香憑一個瘦馬的身份，能讓陳知府冒著被嶽丈發現的危險，依舊將綾香收為義女養在身邊，自然是有令陳知府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如果隻是憑借個人魅力，誰也不會相信，所以綾香手中必然是掌握著什麼證據的。但像陳知府這樣的人，又怎麼肯一直被人要挾擺布，有那位嶽父在上門壓著，陳小姐想變成陳夫人是幾乎沒什麼可能的事。反過來講，若是綾香真心喜歡修默，隻要肯將功贖罪，舉報陳知府，以修默的性子即便知道綾香的真實身份也不會看不起她。
    可惜綾香卻並不這麼想，她隻當花錯是對自己有意思，所以才會瞞著修默來找自己，想用她的身份來要挾。不免對花錯冷嘲熱諷了一番，覺得花錯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年紀一把了，長成這副樣子，還好意思覬覦修默喜歡的女人。
    花錯原本是因為自己和趙斌之間的事情，一直後悔當初不曾自己坦白身份，早早講清楚，以至於後來弄到那樣的地步，所以才覺得由綾香自己說會比較好。沒想到自己一番好意不但被曲解，還受這番擠兌，一時也有些氣結。好在帶著人皮麵具，雖然本尊的臉氣得一會青一會白的，那張蠟黃的老臉倒還是不動聲色地端在那兒。
    花錯見話不投機，也就索性送綾香出去，他自己也鎖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