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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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修默,花錯的心裏便又有些春意蕩漾起來。下午跟周密提起的那個遼遠水師案,當時便是他和修默遇到的。
    ……
    那是他進入暗影衛的第二年,夏天,修默帶著他去廣東遼遠水師督察與倭寇水戰的狀況。
    那天一早,他們便上了水師最大的戰船長風號,由兩艘較小的快船護航,揚帆起錨乘風駛入大海深處。花錯當時才十七歲,第一次上這種海船,自然十分好奇,便上了甲板四處溜達。
    海上的景致極美,天空藍得清澈透明,幾許白雲在空中悠閑地飄浮著。金色的陽光灑在海麵上,波光粼粼,天際盤旋著數隻鷗鳥,時而掠過海麵,時而衝向雲霄。海水撞擊船身時激起的白色浪花,如煙花般飛濺。
    花錯當時易了容,一張臉清秀平凡是出自月魅之手。他和甲板上的幾個水兵打招呼,那些人卻笑得不知為何讓他有些後背發涼。
    甲板上安置著幾門火炮和強弩,他好奇地上前打量撫摸,卻在卡槽和炮筒內摸了一手灰塵,那種常年未用才會積攢的灰塵。花錯悄悄擦了擦手,心裏卻有些不安起來,報告上所說的屢次海戰,怎麼可能不用到這些火炮和強弩?
    花錯走入船艙,看到修默正和水師都指揮使沈春彥交談。等沈春彥走後,花錯把他剛才發現的疑點告訴了修默。修默也察覺處沈春彥的動機不良,但如今兩人身在船上,也隻能見機行事了。
    可惜花錯他們連見機行事的機會都沒有,他們的茶水裏早就被下了藥。等兩人再次醒來時,都已經被捆得像個粽子似的。眼前除了沈春彥,還有當地倭寇的首領三木。
    三木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眼前這兩個待宰的年輕隱衛,得意笑容使得臉上的橫肉越發堆積起來。
    而沈春彥若無其事地品著茶,似乎對他而言,做這樣的事情本就是順理成章的。
    在花錯和修默被三木帶到倭寇船上前,沈春彥居然還大言不慚地告訴他們他將如何向朝廷彙報此番海戰的激烈,以至於兩名暗影衛使者壯烈犧牲。花錯當時氣的想上前踹他,卻被兩個倭寇幾棍子打暈了過去。
    等花錯再次醒來,船已經靠了岸,他們被帶到了這夥倭寇占據的荒島上,除了近兩百個倭寇,島上還有許多被搶來的婦女,這些女子除了洗衣服燒飯伺候這些倭寇,還隨時會被強奸侮辱,甚至殺害。
    花錯和修默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什麼也做不了,心裏既憤怒又無奈,此刻的他們甚至無法把握他們自己的命運。作為暗隱衛既然落在了這些人的手中,等待他們的自然唯有一死了。
    好在三木倒也沒有急於殺掉他們,不知道是為了向那些女子立威,還是為了純粹地發泄,三木隻是讓人將花錯與修默背對背綁在豎立在沙灘上的一根高高的木柱上,然後讓那些女子看著他們兩人如何被幾名倭寇用馬鞭蘸著海水抽得遍體鱗傷。
    整整一個下午,花錯和修默就這樣站在驕陽下,一次次被打到昏死過去,又被用海水潑醒了繼續受刑。但無論如何,兩人也隻是默默地忍受著,既沒有求饒,也沒有呻吟。那是他們作為暗隱衛不可折辱的驕傲。
    至始至終,修默的手都緊緊握著花錯的手,不曾鬆開。
    而被修默握著手的花錯,即便麵對再多的折磨,心裏也是踏實無懼的。
    直到那些行刑的打手都厭倦了這樣的遊戲,將那些被迫旁觀的女子重新趕回去做事,把花錯和修默單獨留在那沙灘上。
    太陽漸漸西沉,將雲層和海麵都鍍上了一層絢爛的金色,美輪美奐。兩人垂首的剪影投在沙灘上,長長的,與那木樁一起混為一體。
    被曬了一天的海水依然是溫暖的,慢慢爬上了他們的腳背,小腿,一撥撥地溫柔地撫慰著依然失去知覺的花錯和修默。
    太陽終於被海平麵吞噬,天際隻留下一線如血的赤紅,掙紮著,無奈地黯淡下去,最終融入暗夜之中。
    修默靜靜站著,海水正不斷上漲,身上的傷泡在海水裏,益發如燒灼般痛得銳利起來,倒是把原本昏沉的意識刺激得清醒過來。海水已越過他們所處的位置,往岸上推移了近十丈,那些原本在他們身邊看守的倭寇也早已退得遠遠的,在堤岸上燃起了篝火,喝著酒,吃著烤魚。
    偌大的沙灘此刻成了一片汪洋,隻剩下這依然露出半截的木柱和被緊緊束縛在木柱上的兩個人。水已經漫過了他們的胸口,誰也不知道最終會漲到多高。
    修默努力側過臉去,卻也隻能看到花錯的肩膀。他伸手夠到花錯的手,緊緊握住,花錯原本鬆弛著的手抖了一下,也悄悄握緊了修默的手。兩人背對背被綁在這固定在海中的木柱上無法動彈,等待他們的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個夜晚。
    月不知何時升起的,此時已高懸在空中,還不是十分圓滿,卻也是明晃晃的一團,灑下薄薄一層銀白的光,那倒影在海麵上晃動著,安靜而優雅,仿佛所有的罪惡和醜陋在這恒古不變的景物前都是渺小而不值一提的。
    花錯看著那月光,想起修默曾在他受傷時哼唱著哄他的童謠,不禁抓了修默的手搖了一下。
    修默習慣性地扭頭,才想起看不到花錯,隻能“嗯?”了一聲。
    花錯把頭靠在木柱上,輕聲道:“修默,那首歌,你唱給我聽過的,能再唱一次麼?”
    修默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問道:“你想聽?”
    花錯輕輕“嗯”了一聲。
    修默低聲哼唱起來:“月光光……”
    花錯的手勾著修默的手,兩人雖背對背被綁著,但雙手十指交纏,在這大海與明月之間,所有的傷痛和疲憊都消減了下去,變得微不足道,留下的隻是在他心裏逐漸漲滿的溫情。
    修默的歌喉不算完美,無論發音還是咬字都有著這樣那樣的一些缺陷,但正是這不完美才是最真實的,也是最打動花錯讓他癡迷的。每次隻要聽到修默唱這歌,花錯便會覺得安然平靜,再怎樣的不安情緒都能被平複下來。
    海水越漲越高,越過了他們的頸項。遠遠看去,海麵上隻剩下一節短短的木樁,和兩個頭顱,在夜晚的潮汐中時而出現時而被吞沒。
    花錯已經不清楚自己肺裏究竟嗆了多少海水,每次海水沒頂的時間都長到讓他絕望,每次海浪再次襲來時他都懷疑那會是他的最後一次呼吸。他隻能死死抓住修默的手,拚命讓自己支撐下去。
    當海水終於開始漸漸退下去時,花錯和修默都在不停地咳嗽著,似乎想把自己的肺給整個咳出來。但兩人的心裏卻都在慶幸著他們終於活了下來,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兩人的手握得更緊,此刻的他們也隻能用這樣的方式,給與對方慰藉和信心。
    第二天依然是各種無休止的拷打折磨。
    直到下午,一個倭寇的小頭目忽然心血來潮,想在那些女子前顯示一下自己的強悍。於是他讓人將看上去相對比較文弱的花錯從木柱上放了下來,比劃著要和花錯比武。
    花錯垂眸站在沙灘上,揉著自己被綁得發麻的手腕,默然不語。
    當那位小頭目再次衝他比劃時,花錯忽然出手將他按倒在地,趁其他人反應過來前,已在那人的臉上狠狠揍了數拳。等眾人上來打算製住花錯時,才發現這個看似文弱的青年出手狠辣,拳拳到肉,而且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十幾個倭寇花了不少時間才重新將花錯摁倒在地上。
    這樣做的結果自然是花錯被狠狠修理了一頓,但對於早就已經傷痕累累的花錯來說,再多加一些也已經無關痛癢了,隻咬緊牙蜷曲著身子默默承受著那些棍棒和拳腳。倒是看到那小頭目滿臉鼻血,鼻青眼腫的樣子,心裏便有了十分解氣的痛快。
    好不容易止住鼻血的小頭目憤怒地讓手下把花錯拖回木柱重新綁了起來,隻是綁到一半時忽然想起什麼,吩咐道:“讓他跪著。”
    花錯還不及掙紮小腿便被人狠踹著按倒在地上,那小頭目獰笑著上前用繩子把花錯的脖子栓在木柱的中段,讓他無法站起身。
    修默雖看不見,卻清楚正在他背後發生的事,不禁怒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放開他!”即使是站著,他們昨晚都被淹得半死,若是跪著的話,那花錯今晚根本毫無生路了。
    花錯抿著嘴,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小頭目,既沒有做徒勞地掙紮也沒有求饒。那小頭目被他看得心裏發怵,忍不住上前往花錯腹部又踹了兩腳,才轉到奮力掙紮的修默麵前,拍打著修默的臉頰冷笑道:“你不用急,明晚就輪到你了。”
    小頭目說完大笑著離開了木柱,邊走邊吩咐手下道:“給我看著點,等他淹死了來告訴我。”
    修默終於忍不住氣的破口大罵,花錯努力把自己的手探過去一點,勾住了修默的手。修默的心顫栗了一下,細細碎碎的痛著。他停止了叫罵,隻是把花錯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掌中,明知失去已無法避免,卻依然固執地不肯也不甘放手。
    花錯神情平靜如常,將之前在沙灘上偷偷撿到,一直緊緊握在手中的一枚鋒利的貝殼塞到修默手裏。修默心中一動,他清楚這貝克是目前他們逃生唯一的希望,但是花錯為什麼要給他?最需要的本該是花錯,這樣跪著被綁在這柱子上,隻怕月亮初升海水就會沒頂了。
    花錯的手指微涼,輕輕撫摸著修默溫暖滿是繭子的手。那是他們最初相識時,便曾給與他溫暖和安然的手,他從那時起便貪戀這份感覺,時至今日依然如此。當年他一心求死,跳入秦淮河卻被曹公公所救,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圈,如今依然逃不過這被淹死的命運。
    花錯心裏清楚,隻要有看守在,他們即使能割斷繩索也根本跑不掉。沒有舟船,沒有武器,麵對這些看守手中的刀劍弓弩隻能是送死。
    所以,他們隻能等看守離開後才能偷偷潛水離開,而這意味著他無法逃脫,因為隻有等他被淹死了那些看守才會離開。
    花錯雖不甘心,卻又不能不麵對這樣的局麵,無論如何,若是修默能夠活下去,總好過兩人都送命吧。隻要修默能活著,替他報仇,狠狠教訓那些倭寇和那個沈春彥,他就算是難逃一死也值了。
    修默看著漸漸西沉的太陽,心裏越來越慌亂,即使花錯什麼也沒有說,但他心裏卻再清楚不過花錯的想法和決定了。那枚塞到他手中的貝殼,輕薄如斯,卻如同巨石般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無法呼吸無法言語,隻一味拉著花錯的手不肯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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