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錯垂眸而立，一邊思索著一邊繼續道：“不過，解決的辦法還有待商榷。此刻讓國庫籌款撥糧也是遠水解不了近火，不僅途中運輸耗時耗力，而且水災之後，交通道路阻隔，等糧款從京都運到受災之地，隻怕那兒早已是餓殍遍野了。倒不如先派人在周邊幾處去年豐收有存糧的地區征募賑災糧草，並疏散災民到未受災的城鎮，在那兒設立賑災點，統一發放衣物食品，既能對物品的來源和去向都有記錄以備日後查詢，也可防止民亂。如此，朝中便有充足的時間來籌集資金，並且可以用減免糧草征集地的賦稅來抵扣。不過災後往往瘟疫橫行，所以征集一些醫者去那兒坐診治病救人也是當務之急。”
    崔元兆微微動容，卻依然有些遲疑地道：“花學士此言倒是一種解決方法，隻是之前從未實施過，不知效果如何。”
    花錯抬眼看著崔元兆道：“崔大人，下官所言並非憑空臆想，之前已有實例的。”
    “哦？”
    “不知大人可記得三年前山東發生的蝗災？”
    崔元兆點頭道：“自然記得。”
    花錯見此便繼續道：“當時朝廷所撥的糧款中途被沂蒙山匪搶走，朝廷出動暗影衛曆時半月才將山匪剿滅奪回糧草。若是災民要等這撥糧草，隻怕早就餓死大半了。幸好當時去山東安撫的寧王殿下當機立斷，從周邊富縣征糧才解決了災地的饑民問題，安撫了民心。寧王殿下事後還因此受到陛下的嘉獎。”
    宣帝微笑頷首道：“不錯，朕也記得此事，牧兒此事處理得機敏果斷，確實可以以此為例做相應變通。”說完又看了眼花錯，前些日子因為皇後中毒之事，眾人都以為花錯準備依附於太子，沒想到今日花錯居然會提及當年寧王的政績，看來他隻是就事論事，並沒有什麼站隊的打算。想到這兒不禁微微一笑道：“那麼福建海防之事呢？”
    “邊疆海防自然是國之大事。”花錯依然垂著首，不緊不慢地道：“但福建沿海三路水軍寧遠，致遠和靖遠這四年中已六次申請撥款更新裝備，而三地近年來倭寇都隻是小規模騷擾，並未有大的戰役發生，武器的消耗與添置不成比例，這幾年福建呈遞的賬目中對那些舊的軍用物資的去向也未做任何記錄。微臣以為朝廷撥款前該先讓福建都司把這四年來的軍備消耗，折舊，去向都做個詳細記錄呈交兵部審核後再做決定。”
    周密聽了，不禁吃驚地問道：“花學士這是在懷疑福建水師貪汙？這沒有真憑實據就作此猜測未免有違君子之道。”
    花錯點頭，麵不改色地道：“確實有違君子之道。但周大人可想過那些倭寇的武器來源麼？若是福建水師能用真憑實據證明其清白，下官也無需做這種妄加猜疑的小人。”
    “嘶。”周密倒抽一口冷氣，看著眼前身穿五品官服，貌似恭謹，卻絕無絲毫畏怯的花錯：“你這是在懷疑水軍將舊裝備都賣給了倭寇？”
    花錯垂眸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下官隻希望大人不要忘了五年前廣東遼遠水師一案。”
    周密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些，那件案子當時轟動了整個朝野。遼遠水師那時不僅暗中和倭寇勾結，販賣婦女，對當地居民收取高額保護費，而且當暗隱衛派使者去監督水戰時，居然將暗影使者出賣給倭寇想借此殺人滅口。那兩名暗隱衛被帶到倭寇占據的荒島，差點喪命，幸好兩人第二天伺機逃脫後趁夜殺了島上一百八十七個倭寇，生擒了倭寇的首領三木，並解救了被抓到島上的七十幾名女子，駕船繞道上岸並立即回京複命。當時宣帝知道真相後盛怒之下，將十幾名涉及此案的官員抄家問斬，其他被革職充軍的不下百人。
    宣帝聽花錯提起那件案子不由抬眼悄悄打量了花錯一番，雖然花錯依然沉靜安穩，神情自若，但是當時被抓到島上，幾乎喪命的兩人中似乎就有他吧。記得當時曹公公來宮中複命時說過，其中一個才入暗影衛一年不到，回來時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傷有三十幾處，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恢複。有過這樣的經曆，也難怪對水師要多長一份心眼了。
    “說得不錯，讓遊建昌先把那些賬目呈遞上來，這要求也合情合理。”宣帝淡然地點頭道：“周愛卿認為呢。”
    周密事到如今自然沒有什麼意義，趕緊躬身道：“陛下聖明，臣遵旨。”
    此時崔元兆又上前一步道：“陛下，請問這次去兩淮安撫和籌集糧食捐款的是否由太子負責？”
    宣帝沉吟了片刻後，有一次看向花錯道：“花錯，你說呢？”
    花錯無語，為什麼又問他，他隻是一個侍讀學士而已，朝廷大事輪不到他來多嘴啊。可是這宣帝既然當著麵這麼問了，他又不好不回答。隻能硬著頭皮道：“崔大人認為太子身邊的那些人中，有誰可以協助太子去兩淮完成籌集糧款之事？”
    崔元兆隨口道：“太子太傅徐天曠和詹事府少詹事邱澤和董槐成都是不錯的人選。“
    花錯點頭道：“崔大人所說的那幾位確實都是德高望重，言行謹慎自律之人，若是此番由朝廷撥款賑災，那麼這幾位陪同太子下去安撫確實是十分合適的人選。可是這次是要在災區周邊的州縣征集救災糧食和錢款，崔大人覺得他們能讓那些地方的權貴富商乖乖交出錢糧來嗎？“
    “這個嘛。“崔元兆雙眉微皺，搖了搖頭。這幾位都是儒生，謹守有餘大膽不足，讓他們撕破臉去跟別人要錢要糧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的。
    花錯見崔元兆已有了遲疑之色，便繼續道：“所以下官以為此事還是交由寧王殿下來辦比較好，一來寧王上次安撫已有了經驗，二來寧王手下倒是頗有幾個大膽潑辣的人才。“
    “至於太子，下官以為將福建水師的調查之事交給太子倒是最恰當不過了，下官聽說徐大人素來嚴謹，明察秋毫，眼中最容不得沙子，而邱澤曾在國子監執教算學，讓他們協助太子查水師賬目，定然會弄得清清楚楚。“
    “嗬嗬“宣帝輕輕笑了起來，心情大好道：”既如此，就照這麼辦吧。崔愛卿，周愛卿，你們可還有什麼疑議麼？“
    兩位尚書見宣帝如此表態，自然不會有什麼疑議，各自領命施禮後退下。
    宣帝見這兩件事順利解決，龍顏大悅，再看站在下側的花錯果然比以前順眼了許多，不再是那麼欠揍的妖孽樣子。也不知為何便隨口說了一句：“你對太子和寧王的能力倒是知道的很清楚，那麼你覺得恭王與他們相比如何呢？“
    花錯呆了一下，一時也不明白為何宣帝會對他提起趙斌，心裏百味雜陳卻又不知該如何說，隻能咬了牙低頭道：“恭王不曾參與朝政，身邊也無可用之人，微臣無法妄加評論。“
    宣帝點頭，暗自歎了口氣，若非趙斌這孩子性子跟他母親一樣執拗，為了一個男妓大鬧金陵，他們父子又何至於弄到如今這個局麵。幾個孩子中他本來最看好的便是趙斌，特意把他送到文武全才的老皇叔靖王身邊接受教誨，結果卻是如此，他又何嚐不覺得遺憾呢。微唏了一下，輕輕道：“若是給他機會，會是如何呢？“
    花錯聽了這話，腦子一發熱，脫口說道：“恭王若有機會，以他的文韜武略，能力自然不會在太子和寧王之下。“花錯話一出口，心裏便開始懊悔萬分，自己這是在幹嘛，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果然宣帝的眼神眼看著便冷了下去。
    “是嗎？“宣帝的聲音冷冷的從書案後傳來：”你憑什麼這麼說？“
    花錯的身子悄悄哆嗦了一下，臉上倒是沒顯出什麼來，垂眸道：“恭王自幼在金陵受靖王爺的指點，能力自然差不到哪兒去。“
    宣帝聽了默了片刻，歎氣道：“能力，除了吃喝玩樂，他幾時學到些什麼。“
    花錯忍不住輕聲說了句：“他隻是不曾有機會。”他當初認識的趙斌分明不是那樣的，那時的趙斌有理想有抱負，寫的策論連靖王爺都拍案稱讚的，說起將來要如何治國，如何讓百姓安居樂業，如何讓天朝揚威寰宇，每次都讓他聽得入迷，那樣的趙斌怎麼可能隻知道吃喝玩樂呢。
    “大膽！”宣帝勃然變色，猛拍了下桌案，沉聲道：“你這是在說這都是朕的錯？是朕沒給他機會？”
    花錯從宣帝拍桌子那一瞬間就嚇得腿一軟，直接跪到地上了，此刻哪裏還敢說什麼，悶了半天隻回了句：“微臣不敢。”
    “哼，不敢？我看你敢得很。”宣帝涼涼說了一句，便不再理他。將桌案上的奏章一推，起身帶著隨身的太監走了出去。果然是個欠抽的混賬東西，可惜現在戒尺不在這禦書房，否則真該狠狠再抽他幾下，讓他長點記性。
    花錯跪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宣帝的身影消失在門簾之後，簾子還在晃動，時有時無地投進來一絲斜陽的投影在地上，長長地如同一把劍，晃了他的眼。
    這是讓他跪著反省麼？這才放鬆了沒幾天他又惹宣帝生氣了？可是為什麼他不能替趙斌說句公道話，不都是宣帝的孩子麼，憑什麼就這般不待見趙斌呢？是因為他麼？是因為當初那個花玲瓏才使趙斌和宣帝父子間成了如此的局麵麼？他還真是禍害不淺。花錯澀澀然地想著，卻又不知該如何補救，畢竟他自己也沒勇氣去向宣帝承認自己就是當初那個糾纏了趙斌的罪魁禍首。
    花錯這兒獨自跪著，眼看著天漸漸暗了下去，宮女過來點了燭火，添了燈油，卻連眼角都不曾瞄他一下，更沒有誰過來通知他走，心裏也清楚這次恐怕得起碼跪上一晚了。雖然沒吃晚飯，但他素來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餓過頭便不餓了，被修默罵了不知多少次，卻還是改不了這個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