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花錯從迷惘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周圍早已暮色四合。膝下猶自濕潤的春泥把水汽透入衣服和褲管，冰冷刺骨。他打算站起來，卻發現自己跪得太久，兩條腿仿佛被無數螞蟻侵入般，又癢又麻，一時竟站不起來，隻能坐在地上，用手揉搓小腿。
    一個身影突兀卻又仿佛是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他麵前，修默蹲下身子，握著花錯的一條腿，慢慢幫他揉捏著。修默的手勁大，捏了幾下，癢麻中便有些酸楚直透骨髓，然後莫名地從那深處又爆出一絲絲小小的暖意來，細細綿綿，穿透了全身。花錯雙手撐地，看著低頭幫他揉腿的修默。兩人都默不作聲，或者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又或者是覺得沒必要再說什麼。
    ……
    靜謐的夜幕下，花錯和修默兩人慢慢走在回城的路上。花錯身上的素衣下擺沾了些濕泥，拍不掉，灰暗的兩條如陰影般擺動著。額上係著半寸寬的麻布條，在腦後打了個結，餘下的隨著晚風飄起又落下。夜空中晚星稀疏，襯得花錯如黑色琉璃般的雙眸益發深邃。
    修默沉默了半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花錯：“你接下去有什麼打算？把那些都埋了，你不準備再去趕考了麼？如今雖然不行，其實你三年後還可以……“
    花錯搖頭，望著修默道：“不了，我要去京都，請你帶我去見曹公公，我……想入暗影衛。“花錯的聲音雖清淡平靜，卻是下了決心的。這些日子他也想明白了，凶手背後的勢力滔天，能將義父和曹公公的信鴿攔截，能將官員殺害而偽裝成意外，要靠當地官府幫他追查凶手是不可能的，如今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暗影衛。雖說他本該在此守喪三年，但是與其花三年的時間無所事事，令凶手逍遙法外，他情願加入暗影衛，靠自己的力量追查凶手。
    修默吃驚地瞪了他一眼，脫口道：“你瘋了。“
    花錯沒料到修默會這麼說，眨了下眼，搖頭道：“沒有。“
    修默看他蠢萌的樣子，越發氣不打一處來：“你看你這樣子，你以為暗影衛什麼人都能進啊？暗影衛選人，起碼要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像你這種隻會幾招三腳貓的功夫根本不可能進暗影衛的。“
    花錯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可以學。“他的表情認真，似乎並未覺得有何不妥。
    修默扶額，試圖說服花錯：“學也沒有用，你根本不是練武的料。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知道暗影衛訓練有多苦麼？你個養尊處優的少爺根本過不了那種日子。“
    “我可以。“花錯沒想到自己在修默眼中如此不堪，內心仿佛填塞了煤渣般沉悶而隱隱作痛，咬著唇固執地說。
    修默幾乎暴走，眼前這家夥簡直愚昧迂腐，不自量力到讓他發瘋，讀書人的腦子果然不是他們這種習武之人可以理解的：“去你的，你知道個屁，那種訓練我打賭你連一個月都熬不過去。“
    花錯抬頭看著他，臉上明明白白的流露出他的決心：“我可以。“那聲音不大，溫和卻又無比固執。
    ……
    最終修默還是把花錯帶回了京都，但正如修默所說，暗隱衛的成員，每個都必須經曆非常嚴酷的訓練選拔才能最終被認可。曹公公雖感慨好友遭遇不幸，也了解花錯為義父複仇的心願，卻也隻能給他一個參加選拔的機會。
    本是一介書生的花錯在無人看好的情況下居然憑著複仇的執念一步步地走了下來，一次次的野外生存和擂台生死搏殺，無論被打倒多少次，受多少傷，流多少血，他都堅持著撐到了最後。
    修默再次見到花錯是在那年的深秋。當暗隱衛的一位副隊把花錯帶到修默麵前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年的時間，花錯又長高了些，一襲暗影衛的標準常服下挺拔勻稱的身材早已不再似年初時的瘦弱，唯有那張俊美無匹的臉依然如故。修眉下那雙如桃花潭水般的雙眸微彎，清澈深邃又溢彩流光，嘴角因掩飾不住的小確幸而漾起的那醉人的笑意，明媚如斯，將深秋的蕭瑟一掃而空。
    “修大哥。“……
    一個月後，修默和花錯奉命外出做了他們合作的第一項任務。
    加入暗影衛後，在曹公公的指點下，花錯的武功進步益發神速，尤其是輕功和劍術都已是暗影衛中的一流高手。而且他破案時心思縝密，又擅長推測事理，往往能料敵於先，而且部署周全，做事滴水不漏，如今算是曹公公最得力的部下，為暗隱衛左掌令使。
    ……
    既然已決定要參加會試，接下來的日子，花錯便每日在房裏溫書，作文。
    他與修默的寢室可住四人，裏麵靠牆有一個可供四人睡的大炕，其餘桌椅櫥櫃也都是四人份，但因為經常有人被派外出，所以很少有真正住滿的時候。
    通常，若隱衛分到的任務有危險，臨行便會將自己一些衣服物品和生辰八字放在包裹裏，留在自己櫃中，若順利完成任務回來，便一切照舊。
    若回不來，大家也心知肚明，暗隱衛的秘密任務失敗都是屍骨無存的，沒有任何嘉獎宣揚，隻有同寢室的人靜悄悄把那包裹埋在暗隱樓後的紫竹林裏，建個衣冠塚，相識的隱衛也會在那人的墳前燃一炷香。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隔一段時間，自然會有新的暗影衛進來，占了那個位置。
    無論是自己留下包裹，還是替人掩埋包裹，花錯和修默當然也做過，而且不止一兩次。做得多了，生死於他們而言也就無所謂了。
    所以修默對花錯這次的任務是不以為意的，以花錯的身手混到一群書呆子裏麵去，簡直就是拿了屠龍刀殺鵪鶉。
    曹公公自然更不認為這事有什麼難處，他已經事先知會了皇上，並開始上下疏通打點了各個關節，在殿試中給花錯一個二甲進士，以便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借以接近柯韋。
    三月初九，會試開始，共三場，每場三天。九天後，花錯神色自若地回到暗影樓，換回了暗影衛的常服。照舊處理手頭事務。
    直到數天之後，曹公公從宮裏出來，平日裏向來從容淡定的他，這次在轎中卻一路鐵青著臉。待回到暗隱樓裏，便讓人把花錯叫到議事廳。花錯自知惹怒了曹公公，隻得老老實實進了廳跪倒在地上。
    曹公公忍著怒意，寒著臉問道：“我讓你在卷子上做的記號呢？今日主考歐陽大人跟我說，他們找遍了所有考卷，都不曾見到什麼記號。“
    花錯默了會，老實回道：“屬下不曾留下記號。“
    曹公公怒極反笑：“嗬嗬，果然出息了，我的話都敢不聽了，你說說，你還有什麼不敢的麼？！“說著把手中的茶杯往花錯頭上砸了過去。
    花錯依然直挺挺跪著也未躲閃，那茶杯正撞在他額頭上，水和茶葉潑了一頭一臉。額頭被磕破了個小口，血順著茶水往下淌，樣子說不出的狼狽。
    曹公公氣仍未消，冷哼一聲問道：“我這上下都打點好了，歐陽大人都讓人暗中做好了文章，要替換你的考卷的，你如今這般做，拆我的台，到底是何意思？“
    花錯到這份上，也沒了什麼顧慮，幹脆抬頭，一雙眸子清澈明亮如月華皎皎，竟無半分悔意，望著曹公公道：“花錯當年跟義父隻學了如何做人，做文章，並不曾學如何作弊。“
    曹公公聽他提到陳老，心頭也是一窒，自己怎麼就忘了這點，以陳平那個迂腐的性子，教出來的人自然也是如此，絲毫不懂得圓通，尤其是這學問方麵，執拗到了極致，容不得半點差池。
    隻是如今花錯跟著自己六年，本該早把這些放在一邊，以影衛之責為己任，怎可如此任性妄為，壞了大事，因此益發惱火起來，拍著身邊的桌案：“好，好，居然知道跟我論做人，那我倒問你，身為隱衛你的本分是什麼？是上守朝廷，下護黎民，受命則從，見危不避，依令行事，無疑無懼。既然做了這個位子，唯一要考慮的是完成任務！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今你進不了翰林院，你想怎麼去監視那個柯韋？“
    花錯垂首固執地回答：“花錯若是依靠作弊入翰林，對不起當年義父的一番教養之恩，但屬下也絕不會辜負曹公公的栽培，曹公公要查案，屬下縱使舍了性命也會去做，唯獨這科舉舞弊卻是萬萬做不到，屬下隻想憑自己的本事，進得堂堂正正。“花錯尋思，這些日子自己也把原來所學恢複了十之八九，雖不敢說一定能拿什麼第一，卻也不可能差到哪兒去，杏榜題名也非不可能，又何必去做些個不清不楚的事情往自己和那些官員身上弄些汙漬。
    隻是這話他一時也說不出口，即便說了，恐怕曹公公也會認為他自以為是而越發惱怒。於是抿了嘴跪著，卻也不肯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