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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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晚上,修默才回房準備換衣梳洗,便聽見晨風敲門急著喚他。
修默開門,微皺著眉看著神色緊張的晨風,頗為不悅地問道:“怎麼了?“
晨風素來害怕修默,卻又不得不壯著膽子求修默:“修,修大人,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家少爺,他,他好像不行了。“
“什麼?“修默心中一凜,人已往花錯房中掠去。
花錯在床上,如同蝦米般蜷曲著身子,原本就慘白的臉上滿是冷汗,身上的衣服也被冷汗濕了一大片,捂著腹部,抿著早便沒有血色的雙唇一聲不吭。
修默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客棧底樓的大堂,見到花錯和幾個身穿孝服的人在一起。一位是中年婦人,另兩個男子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
因為這些日子見多了這些死者家屬來問花錯要撫恤費,修默也沒在意。隻是對方似乎嫌花錯給的錢太少,便罵了起來,花錯已是習慣了這些,倒是並不介意,但晨風見自家少爺受辱,氣憤不過,忍不住頂撞了幾句,花錯心知不妙,卻已不及阻攔。
那兩個男子本就不爽,此刻更是火冒三丈要教訓晨風。兩人似乎都是練過些功夫的,二話不說便拳腳相向,花錯不及防備,隻堪堪把晨風拉到身後,腹部便挨了兩拳,小腿也被踹了一腳,當即倒在地上。
那婦人見了,也怕生事,慌忙攔住兩個兒子,拿了花錯給他們的銀票匆匆離去。
花錯在地上蹲了會,修默本想過去看看,卻見他已經扶著桌子站起來,和晨風一起往客房走去。
晨風當時氣得要去告官,被花錯攔了,說那些人是護院何伯的妻兒。
晨風益發不平:“何伯他們是護院,拿了月俸卻沒護好院子,讓整個宅子還有這許多人都燒沒了,本該追究他們責任的,現在少爺反過來貼恤他們,他們怎麼還好意思說少爺,還對少爺動手。“
花錯抓著樓梯的扶手,捂著腹部緩了口氣,輕輕告誡晨風道:“晨風,他們痛失親人,心情本就不好,你何苦與他們計較。“
晨風撇嘴嘟囔著:“傷心難過的又不隻是他們,少爺不也一樣麼?誰又來體恤你呢?“
花錯澀然,凶手如今蹤影全無,而官府一直推諉,連案都不敢立,他,又能問誰去討要個公道呢?
花錯回房後腹部一直隱隱作痛,到晚間,晨風給他端了碗湯來,剛喝了兩口,胃裏一陣劇痛,連湯帶血的嘔了幾口,人已痛得癱在床上直冒冷汗。晨風見情況不妙,便趕緊把修默找來。
修默進屋扶著花錯的肩,隱隱感到掌下瘦弱的身子微微發抖,知道他疼的厲害,再看到地上的血跡。立刻吩咐晨風道:“趕緊去請大夫過來看。“
“不要。“花錯咬牙忍著痛阻止。
“你瘋了,這個樣子,還不看大夫,想等死啊。“修默惱怒地叱責。
“我。“花錯咬著下唇猶豫了半天,才窘迫地輕聲道:”我……沒錢了。“
修默怔怔地看著這個傻瓜,所以今天下午他把自己身上最後的錢都給了出去?
花錯一臉尷尬:“其實我已經賣了些田產,隻是款項要過幾日才能到手。“
修默扶額,歎了口氣,從隨身的荷包裏取了一塊銀子扔給晨風道:“去找大夫來。“
晨風拿了銀子,趕緊轉身開門跑了出去。
修默側臉看了看正支著身子愣愣盯著他看的花錯,沉聲道:“你躺好。“
花錯身子微微一震,便重新躺了下去。
修默把右手放在花錯胃部,暗中運氣,輕輕替他揉著。
花錯除了小時候母親這般做過,這許多年來從未有人這般待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隻覺得修默的掌心散著一絲絲溫熱之氣,貼著他的腹部竟是極舒適不過,神差鬼使地便伸手摸向修默擱在膝頭的左手。
“怎麼了?“修默見花錯握著自己的手,微涼的手指撫過掌心,那感覺既怪異卻又令他歡喜。
“你的手很熱。“花錯道,依然抓著修默的手,帶著繭子的手寬厚有力,骨節和手背上的經絡都十分明顯,但就是這麼一雙堅定有力的手所攜帶的溫熱,讓他如同得到心愛玩具的孩童般,抓著不願撒手。花錯小時候胃疼時,母親便會把沙子炒熱了裝在布袋裏麵,讓他捧在懷裏暖胃,此刻修默手上的溫度,讓他又有了當時捧著暖袋,踏實而溫馨的感覺。
“你喜歡?“修默脫口而出,卻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問這話。
花錯微怔,一時也不知修默所指為何,隻老實回道:“嗯,這樣揉著感覺胃痛好了許多。“他從小到大都未跟人撒過嬌,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抓著修默的手不放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撒嬌繼續討糖吃的小孩。
修默失笑:“那我便給你再多揉一會。“不過是舉手之勞,卻能幫花錯減輕痛楚,何樂而不為呢。他單純地這般想也這般做了,連自己都沒發現那不經意的笑容中所含的寵溺。
花錯第一次見修默的笑,那種溫柔純粹的笑顏在線條硬朗剛毅的臉上慢慢展開,朗然而純淨仿佛有著讓人窒息的魔力,怔忡間不禁有些癡了。修默的手緊貼著他的腹部,溫熱隔了衣服透進來,說不出的舒適與安心,這些日子的愁苦焦慮在這一刻都淡了下去,讓他平白生出些許貪戀,隻盼這般的安穩能長長久久下去。
大夫來時,花錯的胃疼已好了許多,把脈後,說是花錯風寒未愈,這些日子又內心鬱結,飲食不調,本就傷了脾胃,今日再受那兩拳,更是雪上加霜,開了副藥讓他好生調養。
深夜,花錯喝了湯藥,躺在床上,胃已經不再抽痛,但卻依然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不知為何總想著修默的那雙手,和掌心那令他感到無比安穩的溫度。
……
等一切事務辦理妥當已過去了半個多月,下葬時,因為陳老是前內閣首輔,縣令等也過來露了個麵。
修默下葬那天也跟了去,站得遠遠地看著。
傍晚的時候,過來祭拜和幫忙下葬的人都已散了去,墳前便隻剩下一身素衣的花錯和晨風。
花錯已在墓前跪了半日,他本就消瘦,這些時日益發形銷骨立。斜陽下,跪在二十八個連綿成一片的深褐色合葬墓前,仿佛隻是個單薄的小白點。
也不知跪了多久,花錯才輕輕開了口,聲音生澀暗啞:“晨風,把我的包裹拿來吧。”
有些失神的晨風愣了半晌才領悟過來,把花錯的包裹遞了過去。
這段時間內晨風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弄得將近奔潰,眼看著原本和諧熱鬧的一大家子忽然間灰飛煙滅隻留下一堆廢墟和這一處合葬的墳堆,眼看著本來意氣風發才情縱橫的少爺日漸黯然消沉,原本富裕奢華的陳府家財散盡隻餘下這落魄蕭條的墳墓石碑。這一件件讓人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隻能緊緊跟著花錯,把所有的希望和未來都寄托在這個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少爺身上。
花錯看著眼前的包裹,心裏又是一陣哀慟,當初替他打這包裹的義母如今已長眠於地下,義父給他的端硯雖在,而他終究是無法去完成他們的心願了。赴京會試,曾經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標和動力,如今卻遙遠得如同被晨曦驚走的夢幻。與查出殺害義父一家的凶手相比,功名,其實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東西。花錯用手在身前挖了個深坑,打開包裹,將裏麵的筆墨硯台和玉笛放入坑中,望著許久,才輕歎一聲,把土掩蓋了上去。
“少爺,你為什麼把這些都埋了?”晨風怔怔地問,少爺一定是太傷心,人都糊塗了,這些都是他最珍惜,最喜歡的東西,怎麼可能不要,怎麼可能埋掉呢,沒有了這些,少爺還是少爺麼?
花錯垂首默默地按著地上新填的泥土,仿佛是要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盡力按進這泥地裏。良久,才抬頭看著晨風,黯然地道:“那些東西都用不上了,所以隻好埋了。晨風啊,你,你也走吧,過你自己的日子去。”
晨風腿一軟,跪倒在地,抓著花錯的胳膊急道:“少爺,你別嚇唬晨風,小的是您的書童,你需要我的,少爺,你說啊,你需要晨風的。”他十歲進了陳府,剛開始跟著大少爺留在蘇州,之後又一起到了京都,大少爺才華蓋世,人也傲氣,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少爺性子,讓他又敬又怕。可惜才過了四年,大少爺就沒了,本來老爺是打算回老家後把他發賣的,恰巧途中領養了現在的少爺,便把他也留了下來,讓他照顧少爺。可這個少爺卻是個不會做少爺的,雖然風華絕代才氣縱橫,卻從來也沒見他使過少爺性子,連發脾氣罵人都沒有過。就連有一次他不小心弄灑了湯,不僅打碎了天青釉的湯碗,也毀了少爺的畫,少爺的第一反應卻是問他手燙著沒有。從那以後,他就一心一意隻想陪著少爺,做少爺的書童,可如今少爺卻不要他了,沒有少爺的話,他又能去哪兒呢?
花錯看著包裹裏僅剩的一些碎銀和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把銀票拿了放到晨風手裏:“晨風,這個你拿好。晨風是個好書童,可是我今後不讀書了,所以也不需要書童了。“
“少爺……“晨風的心裏有萬般不甘,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少爺居然不讀書了,可少爺明明讀書讀的那麼好,為什麼不讀了呢,不讀書還能幹什麼,少爺明明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啊。
花錯澀澀地一笑:“有陳家的時候我才是少爺,現在陳家沒了,我也就不再是什麼少爺了。“那笑便如同夜晚湖心被撥碎了的月影,涼涼蕩了開去,美到了極致,也淒涼憂傷到了極致。
雖然晨風百般不願意,最終卻還是在花錯的堅持下依依不舍地含淚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