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很快便來了，開了藥。晨風去藥房配藥時順便買了些金瘡藥，給自己大腿抹藥前，先去查看了一下花錯的腿，果然平日裏舟來轎往的少爺大腿內側一片血肉模糊。新配的膏藥一大半倒是都給花錯抹了去。
    第二天上午，花錯便已退了燒，雖然依然有些頭暈，周身酸痛，四肢也沒力氣，卻還是撐著坐了起來。被子從肩上滑落下來，花錯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赤身裸體地什麼都沒有穿，他想起昨夜碰到的人，不覺心中一凜，瞪大了眼睛駭叫：“晨風，晨風！”
    正靠在一旁的竹榻上打盹的晨風陡然驚醒，一翻身掉到地上。見花錯已經醒了，忙一骨碌爬起來走到床前，欣喜地道：“少爺，你可算醒了！昨天少爺那樣真是嚇死晨風了。”
    “嗯。”花錯見到自己的書童，倒是定下心來，裹了被子，挑眉看著晨風嗡聲道：“我衣服……“
    晨風恍然大悟：“昨晚少爺的衣服全都濕了，包裹裏的衣服也是，我洗了後讓店家放熏籠去烘著了。我去看看，現在應該都烘幹了。“說完一溜煙跑了出去。
    花錯沒衣服，也下不了床，隻得擁被在床上坐著等。昨天的事他依稀還記得一些，隻知道抓了自己的是暗隱衛的人，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自己怎麼來的客棧，卻是全然不知了。此刻不覺微微皺著修長的雙眉，開始打量四周。
    晨風倒是很快便拿了一摞烘好的衣服回來，伺候花錯穿上。花錯套褻褲時見自己大腿上抹了藥，便扭頭看著晨風問：“晨風，你那兒也傷了吧？有沒有抹藥？“
    晨風點頭：“已經抹了。“
    花錯有些歉意，輕聲道：“是我太心急了，忘了你和我一樣不擅騎馬的。晨風，對不起。“花錯是當真心裏過意不去，本來晨風是提議雇馬車的，但他覺得太耽誤時間，便決定改成騎馬，這一路不斷換馬騎來，他自己心裏被擔心焦慮恐懼填滿，身子是早就麻木了，直到此刻才發現腿上的傷。他自己也便算了，與陳老父子一場，哪怕傷得再重都是他的本分，但他憑什麼要讓晨風也受這些？
    “少爺別這麼說。“晨風搖頭：”少爺的心思，晨風明白，晨風也想早點趕回來的。“晨風邊說邊蹲下給花錯整理下擺。他總覺得花錯與其他的少爺公子不一樣，也許是花錯進陳家時間太短，並非生來就是官宦大戶人家的孩子，所以永遠分不清他們那些下人和主子是不同的，他不需要對自己如此客氣。
    花錯穿好了衣服，因為剛知道出事，還來不及做素衣，便隻能先穿了一件淺灰色長衫，長發漆黑如墨披在身後，臉是病後那種幾乎透明的白，整個人如墨蘭般素淨，沒有絲毫煙塵氣。
    “晨風，你去把昨日救了我的那位大人請來吧。“花錯一邊係著腰帶一邊吩咐晨風。
    “少爺，你怎麼知道那位大人也住在這兒？“晨風好奇地問。
    花錯睇了眼晨風：“這屋子很幹淨，但家具都很普通，照你平日的性子，怎麼會選這兒。自然是那位大人選的地方，他從京都來，自己也需要地方住，不住在這兒，難不成還能另找一家客棧？“
    晨風見花錯這麼說，也不僅開始小聲抱怨：“是啊，我本來想說去住城裏最好的客棧的，那人問都不問直接把少爺弄到這兒來。少爺您是什麼身份，這種破客棧怎麼……“
    “這兒很好。“花錯揉著額頭打斷他：”隻要幹淨，就夠了。“晨風以前是伺候大少爺陳堯的，陳堯自幼聰慧過人，過目不忘，在當地頗有才名，之後到京都赴試得了探花，一時聲名遠播，所作詩詞文章，被人爭相傳閱。如此春風得意，前程似錦的青年才俊，自然需要最好最華貴的東西來彰顯身份。可自己卻隻是被陳府好心收養的義子，自己的當初的身份，是比奴仆更卑賤不堪的男妓，一個幹淨之所已是他敢夢不敢求的了。隻是這種話，他卻無法對一心護主的晨風說。
    門外響起幾聲敲門聲，輕重快慢都恰到好處，花錯嘴角不可察覺地勾了一下：“請進。“
    修默推門跨了進來。
    客房不大，臨街一排六扇的格子窗，將風雨擋在外麵，隻有白晝清亮的光透過窗格瀉進來。
    修默的臉便在這光下一覽無遺地展現在花錯麵前，小麥色的肌膚帶著自然健康的光澤，英挺的劍眉下，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幹淨純粹如同初春融雪的山泉不染絲毫雜質。身上穿著暗影衛的製服，那一襲黑色修身的勁裝，不僅襯托出高大健美的身形，更給人堅毅鋒銳的感覺。
    花錯上前施禮道：“花錯見過大人。昨日承蒙大人相救，花錯感激不盡。“他動作優雅從容，儼然是一位溫潤如玉的清貴公子，除了略顯蒼白的臉，誰也看不出他昨晚還因高燒昏迷。
    “嗯，不用客套。“修默擺了擺手挑眉看著花錯問：”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麼？“
    花錯雖心中千頭萬緒，哀傷和憤怒交雜著如狂潮洶湧，臉上卻依然波瀾不驚，頷首道：“知道。“他身上所有的不適，暈眩和疼痛都已不再重要，義父一家是被害的，他現在需要冷靜分析，需要得到暗隱衛的幫助，追查凶手。
    花錯回頭吩咐晨風沏茶，然後和修默坐在桌前，把自己所知道和發現的事一一告訴修默。
    修默一直沉默不語。心中卻暗自驚訝於花錯的觀察能力，自己上次查看了一天都沒有頭緒的廢墟中，眼前這弱不經風的少年居然能這麼快便發現線索，雖然花錯對大宅的熟悉使他占有一定優勢，但畢竟昨晚發現時，他分明已經因為風寒高燒而幾乎神智不清了。
    晨風已將沏好的茶放在桌上，用的是店家的白瓷茶具，簡單而素潔，清澈的黃綠色茶水散發著陣陣清雅的茶香。隔著嫋嫋而升氤氳的茶霧，兩人相對而視。
    “事發前，你義父的言行舉止可有什麼異樣？“
    “……沒有。“花錯的神色益發黯然，當初自己一心準備赴京趕考，怎麼就沒想到抽點時間陪義母多聊聊天，和義父多下幾盤棋。
    “有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呢？“修默蹙眉又問。
    花錯想了想，點頭道：“嗯……我離家赴京前幾天，江禦史曾上門拜訪義父。“
    修默嘶了一聲，神情益發嚴峻起來：“你說的是巡檢禦史江宇傑？“
    花錯不明所以，便將自己所知之事相告：“是，他是義父門生，此次巡檢江南，經過蘇州順道前來拜訪。“
    修默看著花錯：“江巡檢五日前因酒醉落水身亡。”他的聲音平穩，但兩人都很清楚那意味著什麼，花錯的臉色益發蒼白。
    “還有一事。”修默想起曹公公信中所提，當即問道：“陳老素來和曹公公定時有書信往來，不知本月初一可曾……“
    “嗯。“花錯點頭道：”那日清晨，我見到義父在後院放過鴿子。“
    “哦……“修默深吸了口氣，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怎麼，有問題麼？“花錯挑眉。
    “其實，曹公公因為未曾收到書信，有些擔心，才通知我過來看看，沒想到我還未動身，便收到了陳老先生家失火的消息。“修默娓娓道出實情，將杯子輕輕擱到桌上。
    失蹤的信鴿，火災，落水，江宇傑究竟發現了什麼樣的秘密，才會引起這一連串的殺戮，而這背後的黑手究竟是誰，竟然有如此能力，將所有的痕跡抹得幹幹淨淨。讓人縱有懷疑，卻無從查起。
    ……
    喝了三天的藥，花錯的病已經好了大半，一早梳洗完，穿了素服後隨修默到府衙見了縣令，他已是舉人，算是有功名的，此刻雖因喪事不能再進京赴試，但畢竟是前首輔的義子，縣令也不敢有絲毫輕看他。隻是這案子，雖然花錯和修默都認為是人為的謀殺，但線索太少，當地捕快也是有心無力，根本無從查找。
    花錯見他們為難，也不便再強求，將停放在義莊的屍體領了，用本來身上帶著赴京的盤纏置辦了二十八口棺材，因為無法區分屍體，隻能請人將棺材合葬在一處，另外又辦了兩副楠木棺槨，準備給義父義母建衣冠塚。
    置辦喪事，本就是最磨人不過的，何況這許多人死了，隻有他帶著晨風要處理方方麵麵的事。死去的家仆中一些有家眷的還需要銀兩安撫，給少了不僅折損陳府的名聲，還要被人抱怨。可如今陳家被燒得一幹二淨，他身邊帶的盤纏再多也支撐不了這般巨大的耗費，隻能將陳家名下的一些田產賣了，他也不過是十六歲出頭的少年，初次處理這些事，又是急著要出手，自然少不得被人故意壓價欺負，言語之間也頗多難聽的，隻能咬牙忍氣吞聲一件件辦了。他本來病未痊愈，這些日子折騰下來又瘦了一圈。
    修默知道陳老和曹公公是至交，兩人一內一外輔佐宣帝多年，這兩年陳老致仕後兩人也依然保持書信往來，今次陳老之死對曹公公而言，未必不是一次重創。而陳老一家慘死，如今隻剩下這個義子，暗隱衛自然有責任保護其周全，所以這些日子裏也一直留在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