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山中有個小和尚(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59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我叫雲起,是這座古刹裏的一個小和尚。從我有記憶時,我就在這裏了。
師父說,我是個幸福的孩子,因為我的一生都能陪著佛祖,做一個善良的僧人。
我不喜歡佛祖,因為他總是端著手,坐在高高的地方,憐憫的看著別人。
比起佛祖,我更喜歡陪著師父,那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兒,常常穿著袈裟,坐在寺廟的佛塔上念經。
念著我聽不懂經文,露出讓我心疼的孤獨背影,獨坐在佛塔上。
師父念經的時候,我便在塔下走廊裏打坐冥思。
師父老是讓我思索什麼叫做活著。
什麼是活著,風餐露宿是活著,大魚大肉是活著,行屍走肉是活著,光鮮亮麗也是活著,佛祖給每個人的命輪都不同,因此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又怎能讓我一概而論呢。於是我告訴師父,活著就是每餐都有饅頭吃,有米粥喝。他搖著頭,微笑道:“還不對。”
關於活著這個問題,我想了許久,想了幾百種說法,可每次問師父,他都搖著頭,微笑的告訴我,“還不對。”
這三個字,從年初聽到年尾,十五歲那年的寒冬,打開寺廟門,看到他倒在地上。
那是個男人,穿著單薄的內衫,渾身是血的倒在那裏,生死不知。
我慌忙跑回寺院,把師父拉了出來。
師父腳步飛快,臉色卻平淡入常,好像隻是吃完飯出門要散個小步。摸著他的脈搏,依舊是平常的臉色,平常的語調,師父說:“這人能如此準確的死在我們寺廟前,也是和我們有緣。雲起,你將他葬在這樹下吧。”
為了使這位有緣人入土為安,我拿著鐵鍬,在槐樹下一點點刨開了凍土。鐵鍬鏟得哢哢直響,我的心也哢嚓亂顫,手使不上力氣,胳膊也忍不住打顫,我的身後,躺著一個沒有生命的人。
坑挖好了,我把他拖進去,放平。準備揚土時,看到他滿臉的鮮血,我也不知自己怎麼了,跑回寺院,擰了一條熱毛巾給他擦了擦。
“人啊,幹幹淨淨的出生,走的時候,也要幹幹淨淨的。雲起和你有緣,今日便替你親近之人做了這潔身的活。願你來世投個好人家,不要年紀輕輕的就死了。”
等到把汙垢擦淨,我愣了一瞬間,因為我不知道他會這麼好看。
如果真要我形容他的話,雙眉聚峰,唇紅如花,好像上天把所有好看的都偏愛給了這個人。
將他埋入土中,我便回了寺院找師父。師父坐在大殿中,敲著木魚,念著梭拉,梭拉,麻哈梭拉,蘇梭拉,娑哈。
晦澀難懂,但我猜,這一定是超度亡靈的經文。
師父念完這一遍,停下來看我,“雲起,葬好了?”
“回師父,已葬。”
師父點點頭,“坐下吧,念一遍地藏菩薩本願經,也算給他往生路上添一點光明。”
“是,師父。”
……
日子一點點過著,我依舊每天早起,念經,敲鍾,做齋,然後思索人為什麼活著。
坐在佛塔上,一眼能看穿人間景,山上長著草木,草木開著花,花散發芬芳吸引了很多動物前來,我甚至看到了一隻大梅花鹿領著一隻小梅花鹿覓食,它抬起前爪去攀一棵小桂花樹上的黃花兒,樹枝兒一彎,小梅花鹿抬頭,黃花兒一顫,便被卷進了它的嘴巴裏,於是我興衝衝的跑到了師父麵前,“師父,我明白了。”
師父抬起眼皮,“雲起,你可曾明白了?”
我點頭,“明白了,人活著是因為另外一個人。”
師父敲著的木魚聲沒有斷,他微笑,“還不對。”
於是我賭氣走了,因為我覺得師父借著佛祖的名頭編了一個謊話騙我,縱使我有千百種解法,他不鬆口承認,我便沒有任何辦法。
我朝著廚房走去。
水缸裏的水不足半瓢,於是我拎起桶,去往山間的泉邊打水。
佛可以一日不學,但飯卻不能一頓不吃。
我覺得自己的思想可能和師父不一樣,也可能和世間上的僧人都不一樣,師父喜歡陪著佛祖,陪著那一縷青煙嫋嫋。師父的佛祖是莊重的,我的佛祖則是自由的。相比閱讀亙古深厚的經文,我更喜歡出去走走,每當師父要我進殿敲木魚時,我便說,“念經伴佛是修行,我打水走路也是修行,師父又何必拘我在廟裏。”
那是我第一次我看到師父的眼裏有不一樣的光芒,他微笑著說:“雲起長大了。”
從那以後,除了早晚課,師父也不再管束我。
我打水回來時,不經意間看到了門外的大槐樹,秋已來,葉子早已經凋落,少了綠葉子的遮擋,大槐樹張牙舞爪的模樣倒是全部顯露出來。
我舀了一瓢水給它,也給他。
然後順勢坐在樹下的青石上,仰望著天空,胡亂說一些話,望著埋葬他的那塊泥土地,一聲無奈的歎息,“唉,你倒好,眼睛一閉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再也不用思索每日要做些什麼,我就不行了,我還有師父,他養活佛祖,我養活他……”
我說了很多,直到嘴巴幹了,這才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我去做飯了,有空再來看你。”
我走了。
可三天後又來了,因為我覺得和一個死人呆在一起更能激發我的靈感,讓我早日明白人為什麼活著,於是我坐在青石上,望著天空,極力的思索那個男人的一生,我從沒有這麼想過一個人。
想的太多,最後糾結在一起成了一團麻,那個男人的一生倒是把我的想象拘住了,我躺在青石上,望著天空,不自覺的……
睡著了。
“阿嚏!”一個噴嚏把我嚇醒,我坐起身,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月明星稀,秋風四起,把周邊樹木吹得颯颯作響,這一覺睡到了晚上,師父也不曾來尋我,我隻好摸索著回去。裹緊僧袍,慢吞吞的挪動身子,突然間響起的詭異聲音使得我身子一軟,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嗬。”
“誰?誰在說話?!”
“小師傅,是我。”
是個男人的聲音,溫柔的,清冷的,帶著一點愧疚從槐樹後麵傳來,我借著月光使勁瞪著那棵樹,仿佛要瞪穿了它好看到樹後麵的人。“你是誰?”
許久,他歎息一聲,緩緩從樹後出來。
青絲如瀑,白衣勝雪,深斂的眉眼中藏著星月,清風吹過,吹動了他的白衣,他不禁動了動腳步,那雙清秀的眸子小心翼翼的望著我。
我望著那張好看到不能再好看的臉,喉嚨卻被人扼住一般,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真的,我拔腿就跑了,一點出家人的淡定也不要了,身後傳來他急急的聲音,“小師傅,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害你。”
你不會害我我信,但是你讓我不要害怕,不好意思,我做不到。
那天冬天,我凍得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你埋了。
可是今天,你冷不丁就出現了。
雖然你長得很好看,可是你成了鬼,我還是會害怕的。
嘭的關上門,我喘著粗氣,額頭汗珠直直的往下滾,就在我準備走時,門外又傳來他幽幽的歎息聲,我的腿又禁不住要軟,就在我咬牙要跑時,他突然開口了,“小師傅,你不要怕,鬼是進不去寺廟的。”
雖然你這樣說,可不代表我要信你。後退幾步,目光緊鎖麵前的門,隻要有一丁點異樣我肯定又要拔腿就跑了。
他緩緩道:“小師傅……”
我也緩緩的從牙齒中擠出了一個嗯,門外靜了一會兒,然後我就聽到一聲輕笑,含著些許寂寞,卻又無可奈何。蟲鳴蛙叫,唯獨這一聲輕笑,輕輕的,晃悠悠的傳到了門裏,我心猛地一疼,也不知門外的他是怎樣一副難過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