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著這樣的執念。
    回到了大夏。
    活到了現在。
    以一個複仇者的身份，以一個殺戮者的身份，以一個“浴血重生”的身份。
    他從戰場歸來，然後，走向政治的權利中心。
    人們總以為他冷漠的外表下是對一切的不在乎，然而，恰恰相反。
    他在乎一切。
    因為失去讓人不安。
    與其把自己的命運拱手讓給他人，不如手握他人命脈。
    墨茗軒，寧可自殺也不會受製於人。
    但是，他總會在無人相伴的深夜想起一些事，想起一些本該塵封於地下的往事。
    誰也不知道在某一個深夜，他親手勒死了哺育他長大的乳母，那個女人在自己的懷中斷氣，臨死前，他死死地盯著自己，死不瞑目；誰也不知道，他在某個午後黃昏，親手斬殺了所有追隨他的兄弟，那些人的血濺在自己身上，是溫熱的，是流動的，斷刀散落在麵前，刀麵映出他冷漠的眼；誰也不知道，在某個寂寂的清晨，他合上了那個深愛著自己的女人的雙眼，她的身後正湧出大片大片的鮮血。他抱著她的身體，直到體溫冷徹，黎明初升。
    初為人父，他隻感到心寒。
    墨湛的出生並不被期盼，這個小生命的到來，隻是讓自己當時捉襟見肘的處境雪上加霜。
    他小小的個子，軟軟的身體，黑黑的眼睛，還有他一見著自己的笑。
    那個時候，墨茗軒並未感到初為人父的驚喜，他隻是想見方衍。
    很想很想。
    兒時，那個少年總會在自己的失落時出現，然後嘲笑自己。而嘲笑完，他會不遺餘力地幫他，上山下地，偷藥挖雪蓮，當然那些髒活除外。
    鏟狗屎的時候，少年總是一副“你太臭離我遠一點”的樣子，嫌棄地坐在離墨茗軒十米開外的地方，一遍捂著鼻子，一遍催促道：“快點幹，天黑之前幹不完沒飯吃。”
    墨茗軒拿眼斜睨他，你果然是敵人派來的奸細吧！
    他期待著方衍能夠像燕慶皇宮中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出現在自己身邊。
    但是他沒有。
    墨茗軒知道。
    這是他的妄想。
    早在他決定一箭射殺段九歌的時候，他就知道。
    他的世子殿下，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了。
    即使是這樣，即使是這樣。
    他還是想，還是想。
    想再見一次方衍。
    他隻是忘不了當年的迎著月色，肩披星辰，對著自己笑得天真又無賴的少年。
    放不下那個一心一意對自己，不求回報的少年。
    等價交換，是這個世界上亙久不變的法則。
    然而，當年那個身份尊貴的方衍，等價交換的是自己的真心。
    很久很久以後，墨茗軒才意識到，他的心門早已交給了多年前遇到的方衍，多年以後，再沒有一個人能夠像方衍那樣輕易地踏入自己的心扉。
    所以，時間漫漫。
    他怕。
    害怕方衍會有所改變，害怕再遇見的人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
    若是方衍都變了，大概自己人性當中唯一殘存的地方也就破滅了，不是嗎？
    他拎著酒壺，閑散地躺倒在欄杆上。
    冷風灌了進來，青絲隨風飄揚。
    沉穩成熟的寧王，何時曾有過這樣的放蕩模樣。
    而這一切，隻是因為那個記憶裏的少年。
    遠遠近近，近近遠遠。
    那個模糊在心底的方衍。
    不是沒有想過再見重逢的畫麵會有多尷尬，不是沒有想過方衍會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隻是那心底的思念。
    快要溢出來。
    像生了根的芽，瘋狂的生長。
    克製不住。
    上元燈節，再次重逢。
    他激動地就要抑製不住自己，千言萬語，終於隻是化作了一句話。
    耳鬢摩擦，他隻來得及說：“方衍，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終於，終於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