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五.新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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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雷轟鳴,滾滾從天際來,碾過千峰萬壑,轟然一聲在房頂炸響。
    楊長壽抱著烏昱的手一抖,繼而將他緊緊護在懷裏,抬頭惶然四顧,空闊而冰冷的屋宇如同巨大的洞窟一般,白茫茫一片,絕望如同海潮洶湧而來。楊長壽仰天發出一聲嘶吼,如同困獸悲鳴,卻被雷聲蓋過。雷電雪白的光芒倒映在窗戶上,雪光凶煞,讓人心生不祥。
    “仙長,對,仙長!”楊長壽顫抖著聲音,急聲叫道,“仙長,救命!”他心中慌亂,已是六神無主,驀地想起景蕤,耳邊卻響起烏昱與他說的景蕤乃世外仙人,神通廣大之話,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聲比一聲高的叫喊著。
    景蕤帶著玄嬰來得極快,楊長壽隻覺得眼前一晃,空氣裏仿佛開出花,一瓣瓣如水起漣漪,再一看卻是衣紋,兩個人突兀出現立在他麵前,容光湛湛,如天外飛仙。
    “仙長!”楊長壽心中一喜,雙膝一軟,噗嗵跪下,納頭便拜,“求仙長救我師兄一命!”
    景蕤神識在烏昱體內一掃視,眉頭微沉,烏昱的體內千瘡百孔,他本是豐華正茂之際,若以草木相擬,正是鬱鬱青青,挺拔生長的好年華,但他體內經絡如同被蟲蛀成了空巢,生機被截斷,呈枯槁腐朽之狀。
    “油盡燈枯。”玄嬰不知道他師父在旁邊以草木喻人,也跟著探視了一番,訝然道,“他做了什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不——”楊長壽嗆然悲鳴,惶恐而又急切的抬頭看著景蕤,“仙人之力可回天,還求仙長救我師兄一命,懸劍山莊上下必以仙人為尊,絕不二心。”
    說完,磕頭如搗蒜。
    “沒的救了。”玄嬰道,“仙人之力亦不可逆天行事,你師兄這是生機斷絕,續無可續。”
    楊長壽如何肯信,又如何願意信?隻一徑的磕頭求景蕤救烏昱,其狀之淒厲慘烈為玄嬰平生未見,玄嬰猶豫了下,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想起了啞婆。啞婆後來其實已是神智昏聵,一日裏大多時候連自己是誰都記不住,卻惦記著她的公主,哭得撕心裂肺,悲愴不能自已,仿佛眼前的楊長壽。
    玄嬰即將到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抬眸去看景蕤:“師父……”
    景蕤沉默不語,烏昱的情況唯有九轉乾坤造化丹可救,此丹集造化之力,有偷天盜日之能,自有起死回生之效,隻是,此丹遠非他現下能煉製的。但他卻隱隱感覺烏昱得救,這感覺讓他一時心神不寧。他與烏昱竟是不知不覺間有了因果嗎?
    景蕤心裏沉浮,臉上卻看不出絲毫,隻對楊長壽道:“若要救他,我這有一法子,你可願意我救他,不拘用甚麼法子?”
    “願意願意,隻要能救師兄,我什麼都願意。”楊長壽聞言大喜,點頭如搗蒜。
    “如此,便如你所願。”景蕤說道伸出手指,指尖一點綠光快速飛入烏昱眉間。
    烏昱眉心動了動,呻吟一聲,緩緩睜開眼,楊長壽大喜,抱著他叫道:“師兄你醒了?”
    烏昱順著他的聲音看過去,見他又哭又笑一身狼藉,不由道:“做什麼小兒形態?”
    楊長壽抹了一把臉,臉上濕漉漉的也不知落了多少淚,哽咽道:“我,我高興……”實則是害怕莫名,唯恐這一眼之後,師兄又陷入長眠之中。
    烏昱雖嘴裏嫌棄他作小兒情狀,眼中卻無慍色,正要開口,便聽有人道:“既然醒了,有件事說與你聽。”
    烏昱順著聲音望過去,見是景蕤,忙道了聲仙長,想要起身行禮。
    景蕤擺手製止,道:“你這具肉體生機不蘊,縱使我現在讓你清醒過來,你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烏昱一愣,繼而苦笑道:“我命該如此,本是苟延殘喘,還未謝過仙長續命之恩。”
    “你若要活,需要一枚九轉乾坤造化丹,隻我如今丹術尚淺無法煉製出來。因而,卻是不能如此幫你活命了。”實則,他便是能煉製,也無法立時煉製出來,蓋因所需天才地寶窮盡此界亦尋找不出來,但這些理由景蕤也不想說道。
    烏昱聞言心下也不失望,便笑道:“仙長何必妄自菲薄,遇上您已是我輩造化。仙長先前即帶了我二人至此,想來已是應了我等所求,那小輩再鬥膽一句,求仙長收下懸劍山莊,讓我莊中上下人等有所依附,活命之恩,烏昱沒齒不敢忘,隻求來世銜草結環投報。”
    這兩師兄弟有意思,一個以懸劍山莊為籌碼求他出手治救烏昱,一個將懸劍山莊托附於他,頗有托孤之意,言語拳拳。
    “仙長應過我,說能救二師兄的,如何又這般說話?”楊長壽失聲叫道,“仙長,莫不是誑人?”
    “長壽!”烏昱斷喝一聲,蒼白的臉上湧起一陣紅暈,這一聲喝聲音不大,卻激得他氣血上湧,頭暈眼花,但他也顧不上自己的身子,扶著額頭朝景蕤勉強笑道,“仙長莫怪,我這師弟一時氣急,口不擇言,並非有意冒犯。也是我平時疏於教導之故,小子在這給您賠個禮,仙長寬宏大量,饒過他這一回吧。”
    “雖然丹藥不能用,我這卻有一截靈木,可蘊生機,置入你體內可供生機,如此一來,你的性命自然無憂,不過——”景蕤頓了頓道,“你的身體自此與常人有異,非人非木,你意下如何?”
    烏昱垂目斂神思吟一會,問道:“這非人非木有何說道?”
    “你肉體與常人無異,實則毫無生氣不過一皮囊,屍也,你一身生氣由靈木所供,說是人實則是依附靈木而活,隻是你又非天生木身,這便是非人非木。”景蕤道,“不過,終不是長遠之計,待日後你了卻心願,我送你輪回去。”
    “如此,多謝仙長了。”烏昱說著顫顫起身一拜,“小子卻好正缺這一段時日,仙長如今助我一臂之力,日後但凡有吩咐,小子萬死不辭!”
    景蕤不待他下拜便一拂袖托住他,道:“開始吧。”
    烏昱神色一肅,臉上露出幾分凝重之色,景蕤取出一截木頭,那木頭色澤烏澤,紋理粗糙,不過臂長,手腕粗細,光禿禿也不見得有啥稀奇之處。
    “這……是什麼木?”烏昱驚訝地看著光禿禿的木頭上突然顫巍巍長出一片嫩葉,嫩葉倏然抽長成葉,形如柳葉,纖長秀美,光華流轉。一股好聞的草木清新氣息從葉片上透出來,聞一口,便覺得鬱氣頓消,身體輕盈,仿佛陳年累月積聚在體內的痼疾不藥而愈。
    烏昱生來體弱,痼疾沉屙,身體從來如此輕鬆過,看著那片小小的綠葉,眼裏忍不住綻放出一縷光芒。
    景蕤道:“此木名喚甘木。”說著他手上的甘木大放光華,烏昱下意識的眯了眯眼,光華中便見景蕤捏指掐訣,甘木化為一點華光,景蕤屈指一彈,那點華光便朝他射來,倏忽便落入他心口,隱而不見。
    烏昱瞠目結舌,他腦中還紛湧著素日古籍中記載的仙人施法的宏大壯觀的場麵,他看的書多而雜,記載仙人術法也是不盡相同,天與地,光與塵,仙人自天外而來,攜霓虹雲霞,無一不是異相天生,吉光籠罩。他一個接一個的幻想接踵而來,然而,不過眨眼之間,景蕤掐個手訣的功夫,術法竟是完結了。
    烏昱摸了摸胸口,手掌下單薄的胸膛瘦骨嶙峋,藏匿其間的心髒一脫往日虛浮的樣子正強而有力的跳躍著。新生的生機源源不斷產生,被他運往四肢百骸,支撐著這具已行至窮途末路的軀體開始新的人生路程。
    這種感覺太過新奇,烏昱騰地站了起來,身子晃了晃,楊長壽急急去扶他,卻被他一手甩開。他伸出腳,顫顫往前邁了一步,搖搖晃晃行走了幾步,忽地停下身來,昂天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卻已是淚流滿麵。
    “二師兄!”楊長壽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以前的烏昱雖然病體支離,但他才冠古今,智珠在握,烏冕與烏晟向來又寵著他慣著他,養得他性情有些古怪,不喜親人。縱使莊中有些流言蜚語,顛倒是非黑白,將他傳得恣睢暴戾,殺人如麻,他也是從未放在心上,那時的他在山莊中深居簡出,恍然不似紅塵阡陌中人。後來,天有異象,修者雲集,烏天極失蹤,雩歌倒行逆施,烏冕被殺,烏晟出事,烏昱性情便越發古怪起來。楊長壽也不見他多悲痛,隻埋頭在浩如煙海的書籍中,廢寢忘食,身體在短時間內就敗落下來,隱有枯槁之相。
    烏昱轉頭看向楊長壽,目光如炬,透著新生的喜悅,道:“長壽,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楊長壽頓時淚如泉湧,身子一矮,單膝跪地,深深一拜,想說些什麼,嘴巴蠕動,卻隻是破碎的嗚咽聲。烏昱慢慢矮下身,伸出去扶他的手落在了他的胳膊上頓了頓,爾後輕輕拍了拍。
    “委屈你了。”
    楊長壽拚命搖頭,他嘴笨舌拙,說不出貼心的話語,也說不出滾燙人心的話,但是他著實心疼的厲害。
    若論辛苦,若論委屈,誰又及得上他的師兄呢?
    “多謝仙長活命之恩!”烏昱帶著楊長壽朝著景蕤深深一拜,伏地表白,“活命之恩無以為報,餘生此軀但任仙長驅使,以報一二。”
    景蕤道:“起吧。”
    烏昱卻不起,隻固執請求道:“但求仙長應允。”
    玄嬰問道:“你不要報仇了?”
    烏昱笑了笑,坦然的看著景蕤道:“某有預感,隻有在仙長身邊,此生方有報仇機會。”
    他態度坦蕩,目光卻難掩緊張,他一向任性縱情,此時卻局促起來。
    “你倒聰明。”玄嬰微微挑眉,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
    “都是死過的人了,總要有所長進。”烏昱答道。
    玄嬰聞言目光在他沉靜的眉眼上一流連,複而笑道:“話說極漂亮,就不知行事如何?”
    烏昱神色不變,隻微微垂眸,低眉順眼的嫻靜模樣,看著卻也不見一絲諂媚與卑微,玄嬰轉向景蕤道:“師父,此子不類烏家人。”
    “烏家人如何?”景蕤問道。
    “烏家人天生劍骨,寧折不彎。”玄嬰淡漠地道,“不若此子,能屈能伸。”
    烏昱如似無聞,倒是楊長壽猛地漲紅了臉,張口便要說話,卻被烏昱一個冷眼阻止。
    景蕤對烏昱道:“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烏昱道:“先生但請吩咐。”
    景蕤伸手畫了一幅地圖道:“你帶人往此地一行。”
    “伏牛鎮。”烏昱看著地圖,恭敬地問道,“卻不知先生要我去往此地做甚?”
    伏牛鎮乃懸劍山莊轄下澤延郡屬下一個邊遠小鎮,位於伏牛山下,與蒲州的賀山相鄰,賀山乃賀家之地,賀家又為蒲家所屬。早些時候還是世代交情,互為犄角,守望相助,隻是神劍一出,過往種種猶如那倒塌的試劍峰,一地狼藉,不堪回首。
    烏昱心下湧上不可名狀的情緒,眼光明滅不定,試劍峰倒了,懸劍山莊名存實亡,而他,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烏昱周身氣息一蕩,景蕤淡淡看他一眼,亦未多說,伸指往圖中一處一點,道:“往此處行,你一去便知。”
    烏昱心中一跳,諸般思緒皆一一收斂,到底過於倉促一陣心驚肉跳,耳邊響著景蕤如昆山玉碎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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