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八.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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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追到?”
烏昱見楊長壽隻身回來,便知他沒有追上,心裏不知是失望還是釋然。
雩歌是修士,手段不俗,連烏天極也死於她手中,楊長壽若是追上她,怕是也要回不來的。
雖然心裏清楚,但真讓雩歌跑了,烏昱心裏又火煎火燎起來。
“仙長,雩歌跑了,你怎麼把她放跑了?”烏昱轉首衝向景蕤嚷道。
“留著她弄死你們嗎?”景蕤淡然道,倒不是不滿他的態度,而是驚訝於烏昱敢以將死之軀直麵修士之威。雩歌不是一般的修士,這可是能出手弑夫的女人,論手段,論修為,兼之天機門神神叨叨的,手段也端得莫測。莫說烏昱,就是淪陷在陣法中的修士怕也不敢直拭她的鋒芒。
烏昱語噎,景蕤的話如盆雪水將他心裏激烈的焦灼的情緒盡數澆滅,他有一刹那的茫然,繼而頹然耷拉下頭,握著輪椅扶手的手微微顫抖,連著身體也顫抖起來。
他還是無能為力!
縱使他仇恨滔天,恨不得顛了這天,覆了這地,卻隻能忍辱負重,負重前行;縱使他自負一身才華不世出可化為天羅地網,將這些修士一網打盡,可此時,他依然拿雩歌毫無辦法。
而雩歌卻是抬抬手就能滅殺他們。
好不甘心!
烏昱捏著輪椅扶手顫顫站起來,蒼天不公!
他恨!
“二師兄!”楊長壽慌忙去扶烏昱,烏昱卻一把推開他,自己搖搖晃晃的站穩了。
“二師兄……”楊長壽驚訝的看著他,臉上忽然現出一抹驚喜之色。
二師兄的腿……
烏昱慢慢伸出一隻腳,邁了一步,搖搖晃晃,身子如風中飄絮,仿佛下一刻便要倒下。可他沒有倒下,反而一步比一步更堅定,待走到景蕤麵前,他已出了一身大汗,臉色越發蒼白,呼吸一陣急促一陣。
“求仙長助我一臂之力,若能讓我手刃仇敵,烏昱與懸劍山莊的一切任由仙長驅使。”烏昱屈膝跪下,伏身下拜,背脊彎成柔順的弧度,這是一個臣服的姿勢。
“二師兄!”楊長壽吃驚的看著他,目眥欲裂,三兩步上前就要扶起烏昱,哪知烏昱卻是鐵了心,反而一把推開楊長壽。
“嗯?”景蕤看了他一眼,道,“你這具身體已呈油盡燈枯狀,我要來也沒有用。”
“什麼?”楊長壽大吃一驚,烏昱卻毫無所覺,道:“雖然我命不久矣,但我一生涉獵頗廣,於術數也有鑽研,留下筆墨處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其中,關於陣法足有一百二十八篇,又有古陣法遺篇,在當世已成孤本。我雖不能練武,但所有的武功心法我隻要看過一次就能記住,殘缺的我可以補全,錯誤的我可以修正,甚至,我可以自創功法。雖然殘軀一具,苟延殘喘,時日無多,但隻我所留下的東西,這天下沒有第二個人出得起。況且,我懸劍山莊上下如今皆聽我一人之令,我把山莊留給你,仙長那個高徒,若想回烏家,懸劍山莊無疑是他最好的立足點。”
“嗯?”景蕤低眸看他,眼神冰冷,“聽你的語氣,我若不答應,仿佛是傻子了?”
烏昱從未想過景蕤不答應,聞言唇角輕撇,竟是笑了笑,道:“仙長不應,本在我意料之中,仙長方外高人,不入世,我便是能給你這整個天下,也動搖不了你的道心。隻是,小子鬥膽問一聲仙長:仙長如此,仙長的高徒呢?”烏昱霍地抬起頭直視著景蕤問道。
“哼!”景蕤冷哼一聲,烏昱的身體如遭重擊,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悶哼一聲,張嘴吐出一口血。
“二師兄!”楊長壽奔過去扶住烏昱,烏昱麵如金紙,氣若遊絲,雙眼半睜著,神智卻已昏迷。
“我殺了你!”楊長壽霍地轉身瞪著景蕤,嗆啷一聲,劍出鞘指向景蕤。
景蕤沉著臉,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來,腳步無聲,腳下無塵,然而,楊長壽的心激烈跳動起來,仿佛那一步一步正踩著他的心尖走過來。
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一般,手中劍沉似千斤,楊長壽那一瞬間幾乎拿不住手中劍。他突地咬破舌尖,咄地一聲斥喝,身子暴起,如大鵬展翅,淩空而起,劍起,如羿射九日,瞬間,他已疾出九劍,帶著毀天滅地之勢朝景蕤刺去。
這一招九式本是他最厲害的殺招,景蕤隻伸指一夾,李長壽那口闊劍便被他纖細的兩根手指夾住,再也動彈不得。
“去。”景蕤彈指,李長壽手臂一麻,劍當啷一聲墜地。
“仙長手下留情!”烏昱悠悠醒轉,見狀大急,嘶聲叫道,“此事與我師弟無關,仙長若要怪罪,我一力承擔,還請仙長莫要遷怒!”說著掙紮著四肢並行要爬到景蕤麵前。
他的模樣極其狼狽,披頭散發,血與土沾滿身,他親手打碎了自己所有的尊嚴與驕傲,在他雙膝跪下的那一瞬間,他親手碾碎了自己全身的傲骨,他本是被逼至絕路的孤狼,他霍出去的命可以不要,如今,他舍棄了自尊,刮去一身風骨,若是示弱能讓他複仇,他便可以舍卻一身風華,剝下盛名的外衣,做一個最卑微的匍匐求生弱者。
隻要能報仇!
兄弟的遇難使得他的身體迅速的敗壞,然而,報仇也成為他支撐著這具殘破的身體頑強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但雩歌這一走,隻怕他有生之年,這報仇二字皆成虛妄。哪怕他的陣法可以困殺這滿山的修士,但裏麵沒有雩歌,如何能消他的心頭恨?
而麵前這個仿佛遺世獨立的仙長卻能許他一個滿腔複仇的野望,那麼,無論如何,烏昱都不會錯過。哪怕,這是一個喜怒無常,殺人如麻的魔頭也無所謂,這也是景蕤與他說的,他所擁有的一切皆可化為他手中的利器,如果尊嚴與傲骨有用,他一樣毫不猶豫血淋淋的剝下來雙手奉上。
景蕤默默注視著烏昱,青年的十指深深嵌入土地裏,掙紮著拖著殘疾的雙腿努力朝他腳下爬來。十指鮮血淋漓,漸漸變得血肉模糊,他仿佛未覺,依然拖著沉重而僵硬的身子顫顫向前,喉中喘息如牛,時不時壓抑著嗆到喉頭的咳聲。他的狀況極其不好,景蕤之前那一擊,憤怒之下亦不曾多想,出手後才猛然想起烏昱的身體,隻道他要死在自己的威壓下了。卻不曾想,烏昱這千瘡百孔的身體竟挺過來了。
景蕤沉默了下,忽爾道:“你受我一擊,我便許你一事。隻是,這事卻不是隨便許的,我徒兒的事,你還知道什麼?”
烏昱眼中一亮,心下電轉,舔了舔嘴唇開口卻啞然無聲。景蕤也不催他,烏昱喉中咕嚕作響,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這一陣咳又急又促,他那一口氣仿佛隨時要斷在這劇烈的咳嗽裏。
然而,景蕤隻冷眼看著。
半晌,烏昱終於緩下咳嗽,撐著身子軟倒在地上,啞聲道:“令徒果然是玉琅峰上住著的那位?”
“看來你知道的不少。”
“十四年前,春秋島秘密送來一小兒與一啞媼住在了玉琅峰上,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隻不過,這事再如何諱莫如深隱瞞著也不過瞞著下麵的人。春秋島是主枝主脈所居之處,據說是當今靈氣僅存的幾處洞天福地之一。到底天變之後,資源枯竭,無法供應修行界的修士消耗取用,因而向來是旁支的供奉主支修煉取用,如此千年下來,主支的哪怕是資質平凡也是不出世的,到底是嫡係血脈,自來修者高人一等,又有旁支的供應,從小將養著就與世俗的人不一般。是以,多年來,隻見島上從旁枝收取天賦異稟的族人,還是第一次看到島上往外送人的。事出突然,家兄雖不敢有異議,將人安置好,到底悄悄去探聽了一番,才知道那孩子的出生非同尋常。父親為嫡家少主,母親更是晏國長公主。那長公主當年少主求娶時,住的便是懸劍山莊,公主駕臨山莊時的盛況,至今莊中猶有弟子依然深記著。隻可惜,時運不濟,公主早亡,少主別娶。少主續弦的便是天機門的天女,這門婚事是由天機門先提起的。據說是天機門的天女看上了少主,非君不嫁。這樁婚事被譽為天作之合,可誰又知道,那天女在放話嫁給少主前,曾向天問卦。誰也不知道那卦象顯示的是什麼。”烏昱咳了咳,道,“修行界與俗世不同,消息難以探聽,我所知道的也僅這些了。”
“你不知道,那便讓天機門的天女自己來說吧。”景蕤道。
烏昱心中一跳,正要問這是何意,便聽得遙遙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
尖叫聲劃破夜的寂靜,在空穀回蕩,如同夜梟夜啼,本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烏昱心中卻越跳越快,激動地望向景蕤。
“扶我起來。”他對楊長壽道。
楊長壽看向景蕤,心中苦,他動不了。
景蕤道:“你看我做什麼?”負手踱步。
楊長壽正要說自己動不了,卻忽然發現自己能動了,忙過去抱起烏昱放到輪椅上。
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密集,一個聲音在叫道:“前輩何苦如此咄咄逼人?不說吾乃天機門天女,便是吾為春秋島烏家婦也非等閑之輩,前輩是誓要與我天機門和春秋島為敵了?”
很好,看來把她關在無極圖裏並未折損她的一身傲骨。
景蕤看了看癱軟在輪椅上一身狼狽,眼神卻仿佛在燃燒的烏昱,想了想那仿佛端坐雲端的女人。
“天機門,沒聽過。”他輕描淡寫的道,“春秋島,你都不怕,我怕甚?”
“好,好,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猖狂的人!”雩歌咬牙切齒的道,隻身子被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藤蔓捆縛的跟個繭似的,掙紮不得。
沙沙聲響起,似重物被拖曳著從地上摩挲而過,烏昱的心隨著這聲音忽急忽慢,翹首眺望了會兒便見著一棵奇怪的樹招搖著走過來。
那樹實在奇怪,細長的枝葉招展,張牙舞爪的在空中揮舞著,扭曲出各種奇形怪狀,樹身卻是一個圓桶狀,它走著走著似不耐煩了,便躺下去滾,橫著滾,豎著滾,滾到了景蕤麵前。
女人的尖叫斥罵聲便隨著滾來滾去滾了一路,頗有抑揚頓挫的感覺。
月光如水,照著天地一片銀白,雩歌釵斜發亂,被藤蔓纏縛成一個巨大的蠶繭,隻露出猙獰而豔麗的臉龐。
烏昱驚悚地看了景蕤一眼,猛地抓住輪椅扶手,挺直身子,將目光轉向雩歌。
“少主夫人,初次見麵,容我向你自我介紹一番。我叫烏昱,烏冕烏晚之弟,烏晟之兄。”烏昱慢吞吞的道,“見到你一切安好,性命無憂,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