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斷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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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一向冷靜的夕照難得露出一抹失措的模樣,直直地闖進了景元帝的寢宮,急促的氣息吹得禦案前獸頭香爐的輕煙都蜿蜒了好幾圈。
殿內香氣淡淡氤氳,珠簾微微搖曳,寶刀未老的景元帝似是對他的到來早有預料,正手執一枚抹黑的棋子,麵不改色地盯著眼前花梨棋盤,思忖在下一步該走哪裏。
清風徐來,軒窗漏出幾點樹葉疏疏落落的陰影在夕照臉上爬動著,倒顯得整個麵色陰暗了許多:“三哥不是那般心狠的人,父皇您知道的。”
“嗯,他不是。你倒是個心狠薄情的,回鄴城好些日子了,也不曾進宮請安。”掌中棋子光滑溫潤,景元帝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這話倒是一語三關,既暗指他是個夠心狠的人,又點明他這隱藏自己行蹤居心叵測,還特指他早已選擇了作壁上觀、明哲保身然而這會又來為重弦求情。
夕照的麵色冷了下去,宮中的事情一向不簡單,所有人都有嫌疑。此次事故中,瓊華和長河被罰禁閉,望舒和重弦一直未能洗脫嫌棄,至於蒹葭,向來與皇室不相往來。單看表麵上的受益,確實是隱藏自己行蹤的夕照獲得的最多。
夕照這個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明白所有的鬼蜮伎倆在自己父皇麵前永遠是無所遁形的。他不卑不亢,坦言道:“父皇常說兒臣最像您,不是嗎?”
你說我心狠,可不就是你教出來的嗎?
“你啊,就仗著朕最寵你。”景元帝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夕照幾個來回,眸子裏盡是滿意之色,唇角卻帶著玩味,“照兒,重弦已經認罪了,依律當淩遲。”
他是個父親,舐犢之情是存在的,所以他能忍受步蒹葭無傷大雅的脾氣;但是他也是個手腕強硬的君王,擾亂皇朝安定的人就當處以極刑,哪怕這人是他的兒子。謝玄乃是當朝國師,是無數百姓心中的精神支撐,所以就算哪怕他與瓊華之間不清不楚,隻要在容許範圍內,景元帝都不會允許任何人動他。
不用杜如晦說夕照也明白,重弦是個沒什麼心思的人。他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處事全憑心情,高興了他能在鄴城街頭撒金葉子,不高興了他會在皇宮彈一晚上不堪入耳的悲曲。
“可惜三哥沒能學會父皇的一分,否則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夕照審視著麵前高高在上的君王,不甘心道,“若是我想救他呢?”
這話終於說到點子上了,景元帝也不拐彎抹角,直言相告:“若是你處在朕的位置,自然能為所欲為。”
垂在兩側的雙手不由地揪緊了袖口,夕照閉了閉眼沒有回答,果然還是提到儲君的事情了。這也是為什麼自小到大無論有多少明裏暗裏的栽贓陷害,景元帝卻從來都堅定不移地相信他。因為那個位置,他根本就沒有必要去算計去爭奪,隻要點點頭,就是他的了。
見他沉默,景元帝趁勢追擊:“照兒,你一共拒絕了朕兩次。第一次是你剛出生的時候,已然故去的皇後勸朕等你長大了再議,第二次是五年前你寧願去西北荒涼之地思過,也要拒絕太子之位,你——還能拒絕幾次呢?”
還能拒絕幾次呢?夕照也不知道。說他懦弱也好,不情願也好,他自認自己無法如同景元帝一般孑然一人高居上位,守著著江山。這麼多兄弟中,他最羨慕甚至嫉妒的是他六哥。
六皇子清明,平生最愛的東西唯有一樣——劍。他癡迷於劍,更是得先帝禦賜青鋒寶劍一柄,上斬昏君奸佞,下斬小人狐狸精。隨後為堵住悠悠眾口,他還被特令永遠不得成為儲君。許多官員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都為這位皇子感到惋惜甚至有人進宮為他鳴不平,然而在這個風頭浪尖,清明忽然就離宮了。離開前他隻留了一封信,寥寥數語讓許多人都不覺紅了眼:“仗劍天涯,惟願看遍大好河山。”
見他沉默許久,景元帝心想自己恐怕還是逼得太緊了,退了一步:“若你答應終身捍衛皇權,不得無故踏出鄴城一步,重弦的事,朕可以再考慮考慮。”
“……我隻求能換三哥一命。”夕照妥協了。
在剛回鄴城的時候,杜如晦曾開玩笑讓他不要入戲,現在可好,他終是在旋渦中泥足深陷,難以抽身。
景元帝定定地望著夕照清瘦寂寥的背影,隨手將捏得溫熱的棋子放至在棋盤上,突然冒出一句感慨:“他們學不會狠心沒關係,你學會就可以了。”
沒過多久,朝中上下都齊聲稱讚景元帝仁慈聖明,法外開恩,留了大逆不道的三皇子一命。死罪已逃,活罪難免,三皇子重弦自此被皇室宗譜除名,貶為庶民,擇日離開鄴城。據頒布旨意的宮人所言,三皇子已然被晴天霹靂劈得失去了理智,在接旨的時候嘴角都是帶著笑的,約摸著是受了不少打擊。
離開鄴城的那天,重弦一身利落長衫,身負一尾斷弦琴,牽馬立於城門前,周身是車水馬的喧囂。過慣了富貴日子,走的時候隻有一尾古琴相伴,他盯著麵前的兩人,調笑道:“我恐怕是喝不上你們倆的喜酒了。”
弱水直言不諱:“三皇兄,我是不會嫁給七皇兄的,你自然喝不到。”
“那還真是巧了。”夕照讚同地點點頭,“我也不會娶你的。”
弱水的父親是掌握了皇朝一半兵力的平原王,他不用細想也明白這場賜婚的意義。不過幸好郎無情妾也無意,弱水被賜婚逼得離家出走,夕照也樂見其成。
“三皇兄,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說著,弱水遞給他一個錦囊,裏頭裝了不少金子,“叔父將你從皇室除籍,想必也不會好心送你些盤纏。”
“不必了。”重弦婉拒了她的好意,雙眼裏都有了異樣的神采,仿佛這一切都是他求之不得一般,“不過是些身外之物罷了。”
重弦的母親出身於商賈世家,更是江南一帶聞名遐邇的美人,也是因為她撫的一手好琴得到了年輕時景元帝的青睞才被接進了宮。然而再大的家族終是逃不過沒落的一天,單純俏麗的女子也懷揣著一世一雙人的空歡喜在深宮無盡的等待裏用衣袖拂過落滿塵埃的古琴,最後鬱鬱而終,徒留重弦一人麵對四角風雲變幻的天空。
驀然他扭頭附上夕照耳畔,聲音裏帶上些許歉意:“夕照,皇宮是座牢籠,困住了除清明之外的我們所有人。我寧死都想著逃離這裏,更不知道你付出了什麼代價才保住了我的命,但我希望你不要賠上自己。”
在富貴牢籠裏的重弦總是出手闊綽、一擲千金,潛意識地認為隻要將金子花完了,皇宮也就不複存在了,然而皇宮裏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哪有揮霍完的一天?
不自由,毋寧死。
重弦是一隻被關在富麗堂皇的籠子中的金絲雀,隻要能像清明一樣出宮,他可以不惜任何代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誰說重弦不心狠?對自己狠又何嚐不是呢?
夕照的視線越過重弦的肩頭,落在他身後的古琴上。琴身烏亮蘊華,上頭似乎是斷了一弦,隻剩下了清泠泠的六根弦。他不由問道:“三哥,我一直想知道,為何你的琴斷了一弦?”
“斷弦琴是我母妃留下的遺物。”斷弦琴,斷閑情。重弦抿唇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輕聲道:“幫我交給他吧。”
我自己給不了你,但是還是自私地希望你能記住我。
說完他翻身上馬,絕塵而去,前方碧空如洗,天地浩大。
小心地打開錦囊,裏頭有一片金燦燦的葉子,一根琴弦,還有一朵風幹了的紫茉莉,杜如晦依稀還能嗅到寡淡的清香。
夕照觀察著他的臉色,正色道:“出城的時間往前提了一個時辰是三哥的意思,他說不希望你看著他離開。”
“……但他仍是給我留了個念想。”杜如晦收緊了五指,隻覺心裏發酸。
你撇下半天風韻,我拾得萬種思量。
“遲早我也要像六皇兄那般逍遙自在,寄情山水。”弱水輕聲嘀咕了一句,驀然回首,望見長街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驚訝道,“咦,那不是四皇兄嗎?”
幾人聞聲扭過頭去,隻見步蒹葭身形高挑,在一幹熙熙攘攘的眾人中鶴立雞群。
正欲開口打聲招呼之時,卻望見一個人影佇立在他身邊似乎說了什麼,步蒹葭則是一臉凝重。不多時那人便消失了,他離開前還無意間望向了這個方向,模樣弱水倒是沒有看清楚,隻記得一對湖藍色的眼眸,幹淨澄澈得仿佛蔚藍的天空一般。
眼睛真美,弱水心下暗歎道。
夕照微訝,“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盯著步蒹葭消失的方向。
……難道是昆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