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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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祭壇一片安靜,看不見的風呼嘯往來,側耳細聽,那風裏夾帶著淒厲的哭嚎,七嘴八舌,撕心裂肺。
千萬盞長明燈隨風而動,燭光居然離開燈盞,鬼火一樣漂浮在半空中,每一朵火花裏都有一張陰惻惻的臉,眼角流下血一樣的淚水,將慘白的麵孔切割得支離破碎。
聞止不動聲色地抽了口冷氣:那分明是孩子的臉!
他驀地意識到什麼,目光刀子一樣甩向祭壇上的男人:“這些孩子都是你殺的?”
因為極度的震驚,他最後幾個字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您自己都說了,當年徐福入海尋找不死藥,隨船帶了八百童男童女作為獻祭的祭品,”戴麵具的男人悠悠地說,“要擾動創世古神之一的西王母,規格低了怎麼能行?”
聞止陡然攥緊拳頭,十指關節喀拉一聲響。
這還隻是剛開始,就在哭嚎聲越來越尖銳,幾乎要撕破耳膜時,聞警官還沒怎麼樣,他腳下的石板卻似禁不住這般鬼哭狼嚎,微微顫動起來。隨著嚎叫聲越來越尖銳,石板震動得也越來越劇烈,上躥下跳,左突右進,活似一艘被海嘯拋上風口浪尖的舢板。
地麵上下顛簸,這震動便如有生命一樣,向遠處擴散而去。很快,群山悚動,厚重起伏的山脈深處發出隆隆的雷鳴聲,雪峰簌簌顫抖,仿佛有什麼東西從地底蘇醒,瘋狂撞擊著山脊,發出沉悶的咆哮。
千鬼齊哭,萬山同悲。
聞止被顛簸的地麵拋上拋下,幾乎穩不住身形,然而他一雙眼睛沉如止水,不閃不避地看向祭壇上的男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逆轉陰陽,必遭天罰,再加上這麼多條人命……萬一招致九重雷劫,你想掀翻昆侖山不成?”
戴麵具的男人充耳不聞,自顧自地拿起祭台左側的物件,他把那玩意兒畢恭畢敬地雙手托起,以近乎頂禮膜拜的姿勢,一層層打開包在外麵的白色布巾,露出遮掩住的真容。
那是一方潔白無瑕的玉石,方圓四寸,紐交五龍,一角略有破損,以黃金鑲補完整。底部打磨平整,隱隱刻有字樣。
聞警官雖然耳聰目明,到底沒長一雙穿透千裏的神眼,看不清那玉石底部有什麼古怪。然而他心頭奇跡般地浮現出八個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傳國玉璽。
他忽然低低地說:“你用‘長生不死’誘惑應唯源,把他變成一個不死不活的吸血怪物,果然是為了他手中的傳國璽……可憐應唯源一世英明,卻被你玩弄於手心裏,最後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連輪回都入不得。”
戴麵具的男人眼睛也不睜地懟回去:“聞警官這話說錯了,貪生畏死是世間生物的本性,應唯源自己跳不出這道藩籬,被人趁虛而入,又能怪誰?再說,我一早提醒過應先生,求取長生乃是逆天而行,勢必會付出代價,可他仍然一意孤行,既種下了因,不論結出什麼果,也隻能他自己吞了。”
聞止沉默片刻:“你到底對應唯源做了什麼?”
“當年徐福東渡,為始皇尋找不死藥,他幾乎成功了……如果不是因為始皇帝天壽不永,沒能等到他回到帝都的一日。”
戴麵具的男人不緊不慢地說:“不過,徐福找到的可不是什麼‘不死藥’,事實上,這世上也沒有什麼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仙藥——他找到的是一段符咒,能短暫地打開地府和人間的那道門,將亡者從冥界喚回人間。”
說到這兒,他停頓了兩秒,隔著一層狐臉麵具微笑起來:“隻是這符咒有一個缺陷——它就像一根卡進門縫的撬杆,雖然能暫時打開通道,可因為沒有‘鑰匙’,撬開的縫不會太大,人的三魂七魄沒法全部集齊。”
“聞警官博聞廣識,應該聽說過,七魄為人身之血,有魂無魄,人體血液沉滯,毒穢難以排出,就會饑渴難耐,不由自主地尋求新鮮血液,最終隻能像應唯源那樣,變成一個以人血為食的……怪物。”
聞止的眉頭死死皺緊。
兩句話的功夫,地動山搖的動靜越來越大,燭火中的亡靈齊聲嘶鳴,聞止隻覺得太陽穴轟的一炸,仿佛有千百隻螞蟻啃食著五髒六腑,眼前一陣發黑,差點嘔出一口血來。
他狠狠一咬牙根,強忍住耳鳴帶來的頭痛欲裂,再抬起頭時卻愣住了。
——那根脫離了地心引力的玉簪忽然發出某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光芒,那光十分明亮,卻並不燒灼眼睛,反而有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感,讓人情不自禁地心生親近。
就仿佛……那是來自人類靈魂的本源。
更讓人詫異的是,那光芒照亮的範圍越來越大,火苗一樣躍躍跳動,轉眼鋪天蓋地,將整座祭壇包裹其中。
不知是不是錯覺,聞止居然覺得自己從那亮光深處看到一把劍!
他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把劍的模樣,湛碧的光華水波一樣層層鋪展開,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去觸碰。然而他剛伸出手,原本四下逃竄的亡靈就似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吸引,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形成一堵難以逾越的“屏障”,將聞止擋了回去。
麵目扭曲的亡靈們發出難以想象的嘶嚎,浮在半空中的燈火陡然一震,卷起血紅色的霧氣,衝著聞止當頭罩下。血霧中浮現出無數張人臉,這回離得近了,聞止甚至能清楚地看見,那確實都是孩童的臉孔,如出一轍的麵無表情、眼神空洞,嘶啞的哭嚎聲一個勁地往耳朵裏灌。
他們本該像早晨剛升起的太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卻被迫中止了生命,靈魂定格在臨死前的一瞬,得不到解脫、也入不了輪回,隻能永遠在無望的深淵裏掙紮。
聞止攥在袖子裏的手微微一抖,很快重新沉穩,他後退兩步,忽然一把扯下衝鋒衣,從綁在腰間的皮鞘中拔出一把薄如蟬翼的緬刀,萬千燭光倒映在刀身上,一線寒芒緩緩流過血槽,消弭在刃尖。
下一瞬,寒光呼嘯著攪碎空氣,刀鋒所到之處,亡靈們似是感覺到什麼,忙不迭地一哄而散。
趁著這個空當,聞止一個箭步衝上祭台,刀鋒割裂燭光、截斷呼嘯來去風聲,直指那個戴著麵具的男人。
緊接著,隻聽“當”一下,那勢不可擋的一刀被什麼東西截住了。
聞止後退三步,不動聲色地活動了下隱隱發麻的手腕,驀地抬起頭,額發下的雙眼仿如結了冰的池水……倒映出某個浮現在虛空中的龐然大物。
那看上去像是一條巨大的蛇,長了八個腦袋和八條巨尾,背部披滿青苔,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用那雙險惡的豎瞳不動聲色地盯著聞止。
聞止脫口低呼:“……式神?”
巨蛇緩緩翻滾身體,單從體型來看,就如日本神話中的八歧大蛇,對比之下,站在它跟前的聞警官還不如一隻小蝦米,連塞牙縫都差了點。
趴地上裝死的丁允行偷偷睜開一線眼,從睫毛縫隙中打量這邊的戰局,恰好看到這一幕,差點嚇尿了。
他再也坐不住,右手不動聲色地摸向腰間……藏在衣襟裏的槍匣。
聞止神色平靜地抬起頭,剛巧和巨蛇看了個對眼,那龐然大物有恃無恐地吐著蛇信,壓根不把這人放在眼裏——它也確實有這個底氣,畢竟在噸位上就不是一個數量級的,它甚至不用發動攻擊,巨大的尾巴當頭砸下,就能把聞警官拍成肉餅。
然而聞止微微垂下眼,濃密的睫毛遮住瞳孔,輕輕一抖刀鋒,居然帶出幾分漫不經心的意味。
或許,這才是這男人最真實的麵目,他可以花上兩三個小時、耐心十足地煲上一鍋老火湯,也可以在無數亡靈的虎視眈眈之下,不動聲色地與一頭巨大到足以將他一口吞了的魔物冷眼對峙。
他溫文爾雅、外冷內熱,寬容的好像沒脾氣,哪怕被魏離冷嘲熱諷、被丁允行百般壓榨,也隻是一笑置之。
可他骨子裏依然存著一線桀驁與凜然,就如腳底的昆侖山脈,厚重而不動聲色。
犯下逆天大罪,背負萬八千條殺業,受抽骨剔筋、五雷轟頂之刑,名字在誅魂台上掛了號,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輪回百遭、受盡人間離苦,卻始終不肯向冥王低頭。
活到這份上,天地神鬼挨個過一遍篩子,大約也沒有哪一個能被他看在眼裏。
雪亮的刀光如平地騰起的白虹,貫日一般橫空而出,和當頭撲下的巨蛇撞在一起。
抹去百年塵封,一方鋒銳無匹,一方氣勢如虹。
兩邊硬碰硬掰腕子,地動山搖尚且穩如磐石的祭壇居然承受不住,細細的裂痕蛛網一樣迅速蔓延,很快爬遍了石板。
戴麵具的男人視若無睹,依舊雙手合十,閉目吟誦著冗長的咒文。
火光深處,長劍的化影逐漸清晰,甚至能看見劍身上的紋路,冰河開裂一般綿延不絕,流動著水波似的青色光華。那仿佛是劍的呼吸,和厚重的山脈重疊在一起,引起震顫的共鳴,向四麵八方席卷而去,無邊無際、無始無終。
此刻,如果有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地俯瞰山脈,就會發現以祭壇所在的半山腰為中心點,東西南三座山頭隨著方才那一陣地動瑟瑟戰栗起來,看不見的裂痕貫穿山體,土崩瓦解般深入地底。
隨即,有什麼東西從岩石深處破土而出,裹挾在極寒高原的凜冽山風中,依稀閃過一道光華,很快又泯然無蹤,唯有一縷殘存的劍意,被不羈之風卷向天邊。
祭壇上,戴麵具的男人終於睜開眼,神色微微凝重。
睥睨無雙的刀光就在這時撕裂了虛空,男人陡然扭過頭,就見那八頭八尾的巨蛇仰天發出一聲咆哮,身體憤怒地扭曲盤卷,似乎在積蓄力量,準備重新撲上去。
緊接著,緬鐵長刀如天外而至,從它頸下三尺處穿過,將巨蛇牢牢釘在虛空中,無論怎樣掙紮也一步動彈不得。
聞止麵無表情地收斂起外放的煞氣,眼看那巨蛇的身形逐漸變得模糊,最終化為青煙消散在虛空中,連睫毛也不眨動一下。右手兩根手指探出,夾住飄落的紙人,也沒見他怎麼用力,紙片已經一分兩半,連著血紅的咒文化作一團火光,轉眼燒成灰燼。
他抬起頭,視線和戴麵具的男人當空撞見,那人皺起眉頭,一字一句地低聲說:“不……不可能有凡人能與八歧大蛇的力量相對抗,你到底是什麼人?”
聞止神色冷漠:“這與你無關。”
一直裝死偷聽的丁允行覺得他太客氣了,換成魏小姐,“關你屁事”四個明晃晃的大字絕對糊那人一臉。
戴麵具的男人後退兩步,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聞止,半晌,狐狸麵具上露出一個深不可測的笑意。
“原來如此,是我眼拙了,”他就像吟誦徘句一樣,一詠三歎地感慨道,“您也是從幽冥深處回到人間的亡靈,生而背負著前世的罪孽,一場又一場的輪回,在你是無盡無涯的掙紮與沉淪,在他們……那些操縱命運的人看來,不過是一場可憐又可笑的鬧劇。”
“誰會把螻蟻的生死放在心上?”
聞止一點也不想聽他鬼扯,一記手刀幹淨利落地斬向那人頸間,然而他身形剛動,成百上千盞長明燈立刻漂浮過來,密密麻麻地擋在他和戴麵具的男人中間,亡靈哭嚎著,從火焰深處探出蒼白的手臂,藤蔓一樣卷向警官先生。
聞止手無寸鐵,不得不側身閃避。
電光火石間,一直趴地上裝死的丁允行忽然翻身坐起,手裏赫然握著一把怪模怪樣的槍——魏鬼差言出必行,果然從冥界給他弄來一支鬼差配槍,特製的子彈對活人沒用,打亡靈卻是一打一個準。
丁允行屏住呼吸,按照聞教練的指導,扣動扳機,一連開了五槍,居然槍槍命中。這倒不是因為丁總槍法精準,而是那些亡靈都往一個地方紮堆,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幾乎能誘發密集恐懼症。
這就是妥妥的準頭不夠,數量來湊。
亡靈們就跟發現新大陸似的,尖叫著從四麵八方圍追堵截過來,這一回,沒有魏鬼差或是聞警官擋在身前,丁允行就像是在海中裸泳、突然被一群大白鯊包圍了,慘叫聲比亡靈還要撕心裂肺,連滾帶爬地跳起來,想也不想就抱頭鼠竄。
聞止:“……”
不知為何,他居然從這詭異的情景中發現了某種謎之笑點。
這還不算完,眼看丁允行被一幫亡靈逼入死角,一邊是戴著狐狸麵具的男人冷眼旁觀,一邊是人民警察先生躍躍欲試地想要上前助陣,可能是嫌眼前這一幕還不夠熱鬧,也或許是因為被忽視許久,打算宣示一把存在感,一直安靜充當光源體的玉簪忽然一躍而起,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停頓片刻,似乎在猶豫拿哪邊先開刀。
然後,這據說是純鈞遺骸的玉簪相當有性格的化成一片青光,照準死靈紮堆的角落,摧枯拉朽般橫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