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十七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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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允行覺得,從認識聞止開始,他對這位警官先生的認知就在不斷的破而後立中循環往複。
    一開始,丁允行覺得聞警官雖然冷麵話少,看起來很不好相處,私下裏卻十分熱心,否則也不會剛見第二麵,就大晚上的帶著他們往亂墳崗裏鑽,連刨人祖墳這種損陰德的鍋都幫著一起背了。
    稍稍了解些後,丁允行發現這人和影視劇裏的警察先生們很不一樣,最直接的表現就是他沒操著滿口的社會主義無神論腔調,把怪力亂神當用過的餐巾紙一樣團吧團吧丟進垃圾堆裏,不論遇上多麼離奇的事件,他都能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心理建設,把震驚和錯愕就著茶水一股腦消化了。
    此外,這人的知識儲備十分淵博,上至天文星相、下至風俗民情,都在他腦子裏刻印成冊,隨口就能道來。
    可再怎麼見多識廣,連魏鬼差都要翻查典籍才能找到蛛絲馬跡的陰陽術師門派,他卻能信手拈來,不帶半點猶豫,仿佛那眼眶裏安了一對激光透視眼,隨意一瞥,已經洞穿人家的生前身後事。
    到了這份上,誰要是再把這位聞警官當成一位普通的人民警察,那不是瞎子就是腦袋進水了。
    丁允行既不瞎,腦袋也沒短路,所以他順理成章地對聞警官產生了懷疑。
    隻可惜,眼下時機不對、場合不對,丁總就是有再多的疑問,也隻能暫且憋在心裏,等著秋後算賬。
    “我隻是個普通人,不值得閣下掛念,”就聽聞止淡淡地說,“不過我倒想問一句,你綁來這麼多孩子,是打算用他們獻祭西王母嗎?”
    這句話立馬把丁允行走神到九霄雲外的注意力生拉硬拽了回來。
    “昔日徐福東渡,為始皇帝尋找不死藥,帶走八百童男童女。有人說,他乘船到了東瀛,如今的東瀛人都是當年求取仙藥的八百童男童女的後裔,”聞止話音微頓,漠然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可就算為了另覓福地,繁衍生息,何必非要童男童女?如果我猜得沒錯,這八百童男童女不是為了所謂的‘造化外邦’,而是用於獻祭的‘供品’!”
    這一番說辭聞所未聞,和正史記載相差不說十萬八千裏,也至少隔著一座昆侖山。丁允行瞬間瞪圓了眼,非常努力地把一聲驚呼囫圇吞了回去。
    “枯榮生死,便如日月之行,東升西落,皆有定數,而尋覓仙藥,求取長生不死,無異於逆天而行,怎可能不付出代價?”聞止的目光掃過抱頭蜷縮在一起,像羊羔一樣觳觫發抖的熊孩子們,又轉向祭台上的男人,“你想效仿當年的始皇帝,就不怕惹來天罰、招致天譴?”
    聞警官性格內向,跟不親近的人相處,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可說是話少“事多”的典範。這一回破天荒地東拉西扯了這麼一大篇,連和他混熟了的丁允行都覺得意外,幾乎懷疑這位的皮囊下換了一副芯子。
    可惜,他的“聽眾”卻不是很捧場。
    原本分散在四麵八方的黑衣男人們不動聲色地圍攏過來,手裏抓著凶器,已經蓄勢待發。而祭台上的男人揚起下巴,目光越過他頭頂,好像盯著壁畫發呆,又好像穿透了時空,落在非常遙遠的地方。
    “那是因為……你沒嚐過那種滋味,”漫長的沉默後,戴麵具的男人低聲說,“一個人行走世間,起初胸懷抱負,自以為能憑所學匡扶道義,哪知眾人皆醉,清醒者反被當成特立獨行,受盡冷豔嘲諷,於是行走越久,你就越感到失望,在黑暗中沉淪越深,逐漸忘了自己的初心和本心,隻想隨波逐流下去……”
    聞止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隻好保持麵無表情。
    “……就在這時,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她的存在讓你感到溫暖和慰藉,覺得這個世間還是有一些東西值得留戀,你會不想牢牢抓住這個人嗎?”
    聞止想說“不想”,可話到嘴邊,就像被一道鐵閘門攔住,死活倒不出來。
    就這片刻的沉默,戴麵具的男人已經轉過身,重新麵向祭台:“……是時候了。”
    丁允行在心裏大叫一聲不好,還沒來得及出聲提醒,隻見方才還杵在原地的黑衣男人們得到了某種暗示,如同狼群一樣亮出獠牙,緩緩縮小包圍圈,打算將那不知死活的獵物撕成碎片。
    一對幾十,是什麼概念?
    丁允行刷排位的最高紀錄,是在己方隊友沒到位的情況下,一個人硬扛了一個五人小隊,差點被對方的火力轟成篩子。
    此時此刻,聞止麵對的敵人是他的六七倍,而且,沒有複活機會。
    丁允行的冷汗開始刷刷往外冒,縮在袖子裏的手下意識抓住聞止給他的匕首,猶豫著是不是該上前幫個忙。
    不過,考慮到自己約等於零的武力值,衝上去也隻有拖後腿的份,丁允行邁出去的半步始終沒能落到地上。
    沒等丁總那要邁不邁的一步做出決定,緊接著,變故又生——隻見狼群一般蓄勢待發的黑衣男人們像是磕多了軟性毒品,毫無預兆地踩著八字步,原地扭起大秧歌來。一曲還沒扭完,這幫人已經電量告罄,橫七豎八地歪倒一地。
    丁允行:“……”
    這是什麼情況?
    這一幕發生的太突然,丁總的腦回路轉不過來,一時堵塞了。直到聞止若有若無地往這邊瞟了一眼,他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學著黑衣男人的模樣趴地躺倒,堅決不搞差別待遇。
    戴麵具的男人微微一皺眉:“你做了什麼?”
    聞止露出被衣袖掩住的右手,手心裏捏著一個白色的小瓷瓶:“這是‘醉浮生’,無色無味,吸入一點就能讓人沉睡一整天,在夢境中把過往數十年的人生重新經曆一遍,據說是冥界忘憂司司主親手配製的。”
    丁允行:“……”
    他想起自己把那位文姬司主釀的“桃花釀”還是“櫻桃釀”當紅葡萄酒灌,忽然毫無來由地冒出一身冷汗。
    事實證明,文姬司主不僅釀酒水平高超,調配迷藥的水準也高山仰止,除了中招的黑衣男人,從主角變成龍套的熊孩子們也沒能逃過一劫,七扭八歪地橫倒在地,已經人事不知。
    戴麵具的男人隻是微一皺眉,隨即釋然,他扭過頭,看向聞止的目光溫和而寬容……就像屠宰場裏的工作人員溫和而寬容地看著一頭尥蹶子的羊羔。
    “知道我為什麼把獻祭的地點選在昆侖山?”他語調輕柔地問,“不僅因為這裏是西王母的居所,更重要的是,那道連接人間和冥界的‘門’就在這裏。”
    聞止忽然意識到什麼,臉色微微發白。
    “我也是遍查典籍才找到蛛絲馬跡,”男人用那種平翹不分的怪異發音娓娓道來,“當年西王母身歸混沌,臨終前試圖以殘餘神力封住溝通人間與冥界的這道‘門’——恰好那數百年間,中土戰亂不斷,有一位著名的鑄劍師為國君鑄造寶劍……”
    聞止低聲道:“……歐冶子。”
    “據說鑄劍之日,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錫,萬載若耶江江水幹涸而出銅,雨師灑掃,雷公擊鐵,蛟龍捧爐,天地裝碳。待得五劍鑄成,諸神歸位,赤堇山閉合如初,若耶江深不可測,而這位鑄劍大師也因心血耗盡,兵解歸天。”
    戴麵具的男人緩緩地說:“自此之後,那五把寶劍也成為冷兵器史上的一個傳說,隻可惜戰亂連年,五劍流落各地,很快不知所蹤——誰也不知道,那五把劍不僅耗盡鑄劍師的心血,劍中更封印了西王母的神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開啟冥界與人間的五把‘鑰匙’!”
    如果丁允行能動彈,那他現在的表情一定是:OMG!
    可惜,丁總眼下裹在一團黑煤球裏,趴在地上COS死屍,一動不敢動,有再多的疑問也隻能揣在心裏,一邊百爪撓心,一邊暗搓搓地豎起耳朵,生怕一個走神就錯過關鍵信息。
    聞止眉心微擰,腦中飛快地閃現過那張用熒光油墨畫出的“地圖”,他和魏離一度不明白左下角那四個小點代表了什麼。
    而現在,謎題的答案終於揭曉。
    “五劍在人間流落多年,其中四把寶劍輾轉回到昆侖山,鎮守住人間與冥界之間的這條通路。”男人淡淡地說,“唯獨有一把劍,戰亂之後就失去了蹤跡,即便後世無數人試圖尋找,依然杳無頭緒。”
    他停頓片刻,輕輕說出兩個字:“……純鈞。”
    聞止的目光緩緩挪動,落在那根懸浮在空中的玉簪上。
    “正是由於遺失了純鈞,冥界和人間的這道後門一直關不嚴實,”說到這兒,戴麵具的男人似有意似無意地瞥了聞止一眼,“聞警官,你有機會不妨問問那位鬼差小姐,這些年人間鬧事的厲鬼是不是比往年多了許多?如果我猜的沒錯,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從冥界偷渡到人間的,隻是冥界怕出亂子,一直封鎖消息、秘而不宣。”
    聞止的眉頭擰成一個死疙瘩。
    他忽然開口打斷男人:“你千方百計,不惜設局伏擊阿離,就是為了這根玉簪?它和純鈞有什麼關係?”
    男人的目光逐漸凝聚,似乎對警官先生的敏銳感到吃驚。
    “我追查了很多年才找到純鈞的蛛絲馬跡,”男人低聲說,“其實,在純鈞鑄成後不久,就因秦楚相爭而毀於戰亂。相傳歐冶子精魂留戀人世,曾經試圖將斷裂的純鈞重新接續,可惜沒能成功,而純鈞的遺骸化作一支青玉簪,在人間幾番起伏,閱盡悲歡疾苦、流離哀音,最終於百年前流落南潯,被南潯陳家的家主得到。”
    “南潯陳家”四個字,他說的十分輕描淡寫,丁允行聽在耳中卻無異於晴天霹靂,整個人被震散了魂魄,魂靈兒悠悠飄出主心骨,眼看有飛出外太空的趨勢。
    聞止的眼神陡然變得鋒利:“當初在南潯陳家封印厲鬼的陰陽師就是你?所以,一切都是你故意為之?”
    一道電光飛快地打過,無數零散細節由此串聯成篇,被濃霧掩蓋住的因果隱隱露出冰山一角:“是你慫恿允行攜陳家小姐私奔,間接害死陳小姐身邊的婢女;也是你放出身化厲鬼的婢女,鬧得陳家家宅不寧,而你則以除魔法師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陳老爺麵前。”
    “你處心積慮布了這麼大一盤局,牽連進無數人命……隻是為了一支小小的玉簪?”
    最後一句話,聞止一字一頓,隱隱帶上殺機。
    戴麵具的男人渾然未覺,反而輕輕歎了口氣。
    “南潯陳家空有‘八牛’之名,沒想到家主有眼無珠,他得到純鈞所化的玉簪,卻把這當成無關緊要的物件,隨手轉送了旁人——陳小姐與心上人私奔,什麼也沒拿,唯獨帶走這支隨身的玉簪,逃亡途中又把玉簪換成盤纏,害得我心血白費,枉為他人做了嫁衣。”
    男人抬起手掌,浮在空中的玉簪無風自動,緩緩“飄”他的手心上方。一瞬間,玉簪光芒大盛,不知是不是聞止的錯覺,他腳下踩著的石板似乎隨之猛烈震動了下
    男人:“雖然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好在我想要的東西還是拿到手,沒白來中土這一趟。”
    聞止深吸一口氣:“這支玉簪是我當初從古董店老板手上買來,打算送給阿離的……應氏突然向我發難,利用中遠總裁意外身亡陷害我下獄,這背後也少不了你的手筆吧?”
    男人藏在麵具後的眼角微微彎下,不置可否。
    丁允行覺得自己的腦容量有些不太夠用,他頭一回知道,人類的智慧在突破道德底線後,會縝密和精細到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聞止:“你精心籌劃這麼多年,南潯陳家、應氏,還有我,都成了你棋盤上的棋子,而你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打開冥界和人間的這條通道,把已死的亡靈帶回人間?”
    男人輕輕一笑,細長狐眼後的眼睛一眯,帶出繾綣的弧度:“聞警官,你很聰明……我行走人間多年,見過各色各樣的人,從沒有哪一個像你這樣聰明,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你真的是‘人類’嗎?”
    聞止眼神漠然,把這句“恭維”當風聲,無動於衷地伸手一揮,消散得幹幹淨淨。
    “這世間的蠢人不計其數,真正的聰明人卻可遇而不可求,這樣的人都有一雙通透的眼睛,能洞悉前因後果、看穿來龍去脈,跟這樣的人說話也就格外輕鬆,令人愉快。”
    男人低聲說:“如果不是眼下這種情況,我真想和您坐下來喝杯茶,好好聊一聊……可惜,可惜啊。”
    他連著說了兩個“可惜”,一邊感慨一邊搖頭,惋惜之情溢於言表。緊接著,就見這男人從寬大的衣袖裏摸出一隻禦祓串,金色的鈴鐺碰撞在一起,發出泠泠的聲響。
    丁允行猝不及防,太陽穴登時“嗡”的一下,仿如被一根極細的銀針刺了個對穿,針尖以極高的頻率震顫,他的腦子也被攪成一鍋粥。
    聞止的瞳孔瞬間凝縮,萬千閃爍的燭光倒映眼底,視網膜隨之熊熊燃燒——他分明看到,每一簇火花中都藏著一張慘白而扭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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