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淚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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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冥界的高級公務員,魏鬼差級別不算低了,掰著手指數下來,刨去食物鏈頂端的冥王和十殿閻羅,勉強也算得上一號人物。
而這位“大人物”在人間的所有財產,不過是一套小公寓。
當然,公寓雖小價值卻不算菲薄——八十平米,兩室一廳,一個單身小姑娘住綽綽有餘,而且地段絕佳,光是首付就夠魏離這種小白領不吃不喝攢個十年八載。
而魏小姐是一次性全款買下整間公寓,手筆不能不說大方。
公寓本身價值不菲,可房間的裝潢就有點跟不上檔次,不知是公寓主人品味太差還是根本懶得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花心思,以丁允行的眼光來評判,這公寓的裝修跟和尚廟有的一拚,除了滿足吃喝拉撒基本需求,其他能簡單絕不複雜,能省事絕不麻煩。
比如現在,丁允行坐在魏小姐的沙發上,和空無一物的茶幾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發現光可鑒人的茶幾板把自己有幾根頭發都照得清清楚楚。
雖說丁總仍然對昨晚那巴掌耿耿於懷,很有打冷戰的意思,可見識了魏小姐的品味,他還是忍不住嘴欠了一句:“你是打算在這兒出家當尼姑嗎?”
回應他的是從廚房裏傳出的一記悶響。
甩上櫃門的魏離抱著個玻璃壇子走出來,那壇子比丁總的腦袋還大,分量瞧著很是不輕,魏小姐卻十分輕鬆地一隻手夾在臂彎裏,空出左手掏了掏耳朵,把丁允行那句吐槽掏出來,隨手彈到一邊。
她把玻璃壇子擺到茶幾上,又從茶幾下摸出兩個杯子,剛一啟開壇封,一股難以形容的醉人酒香從壇子裏蒸騰而出,還沒來得及喝,人已經沉醉不醒。
丁允行到了嘴邊的話登時被堵了回去。
他揣了滿腔的尖酸刻薄,和酒香混合在一起,瞬間生出某種奇妙的化學反應,目光從憤世嫉俗一路奔著望眼欲穿去了,衝著酒壇子打量了一眼又一眼,到最後幹脆黏在上麵,拔都拔不下來。
魏離倒出一杯,推到丁允行跟前。丁總也不問問這到底是什麼酒,毫不見外地端起杯子,仰脖悶了一大口。
就是這一口,將丁總和魏鬼差瀕臨散架的友誼小船重新挽救回來。
那酒的味道十分特別,入口甘醇,隱隱帶著股特別的香氣,仿佛春日裏不見盡頭的桃林花海凝縮到極致,突然在舌尖綻放開。緊接著,那花香和酒香交織成的合成香味颶風一樣刮過胸臆,整個人登時懶洋洋的,從手指尖一路酥到骨頭縫。
丁允行愜意地呼出一口長氣,滿腹悒鬱似乎都隨著這一下排泄幹淨。他晃了晃杯子,往後靠在沙發裏,不知琢磨著什麼,忽然掀起眼角瞟了眼魏離。
魏離像是壓根沒察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漿濃香醉人,她卻沒急著沾唇,眼睫眨了又眨,像是欲言又止。
丁允行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要指望這女人先開口,黃花菜都涼了。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還有點意難平,然而想想這幾天,魏離忙前跑後,墓地去了,厲鬼揍了,還差點和冥界的同事幹一仗——怎麼說這事是丁允行自己惹出來的,和魏鬼差半毛錢幹係也沒有,人家做到這份上也算仁至義盡,他就是再吹毛求疵,也找不出能埋怨的地方。
然而以丁總見天撩騷的性格,也說不出肉麻兮兮的話,隻好自己揭過這一章:“那個……她們倆被帶走後會怎麼樣?”
魏離似乎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磕絆也不打,張嘴就答:“你女朋友今生沒做過惡,前世欠下的債也還清了,冥府不會為難她。我和下麵打了招呼,一有名額就送她去投胎輪回。”
丁允行再賤,也知道魏離不欠他什麼,義務幫忙幫到這份上實在沒什麼可挑剔的。他把玻璃杯攥在手心裏,來回倒騰了好幾下,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問道:“那……她呢?”
魏離反應了一下才想明白丁允行嘴裏的“她”指的是誰,她沉吟了片刻,說道:“她是為自己報仇,雖然滯留陽世、殺人害命,冥界也不會為這個問罪她。但她做孤魂野鬼久了,怨念太重,按慣例,應該會被押入鐵圍山服刑,等她身上的戾氣消磨幹淨,再安排輪回轉世。”
丁允行一臉的似聽非聽,魏離說完了他還神遊天外,三魂七魄不知在哪個星係遨遊,一點沒搭理人家的意思。
魏離也不打斷他,自顧自地捧起杯子,小口抿了兩下,麵無表情地陶醉在酒香中。不知過了多久,那廂丁總總算發完了呆,啊一聲抬起頭:“對了,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魏離:“……什麼怎麼辦?”
丁允行:“你之前不是說我要積攢九十九個功德才能恢複正常?那該怎麼攢,燒香拜佛算嗎?”
魏離:“……”
魏鬼差隨手一指牆角,丁允行順著看過去,就見窗口陽光照射到的角落裏擺了一盆綠植,枝葉扶疏,不知是什麼品種。
“這是功德花,每朵花都代表一件功德,”魏離說,“什麼時候開滿九十九朵,什麼時候你就能恢複正常。”
丁允行立馬安了彈簧似的竄過去,湊近了仔細打量,發現這所謂的“功德花”隻零星結了三兩個花苞,還沒指甲蓋大,半點怒放的跡象也沒有,登時泄氣地癱回沙發裏。
“九十九朵……”他仰天發出一聲哀嚎,“這得攢到猴年馬月啊?”
魏鬼差沒接這茬,由著這小子在那兒哭爹喊娘。
丁總果然是屬小強的,自己嚎了會兒喪,掉頭就滿血複活:“話說回來,我其實一直想問你來著,你幹嘛三番兩次幫我啊?這事其實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直接把我送回地府不就好了?何必給自己找這麼多麻煩?”
魏離的眼神瞬間微微一沉。
這女孩長年麵無表情,情緒波動微乎其微,若非丁允行觀察細致,又和她混得久了,恐怕就讓這點蛛絲馬跡溜過去。
“……你第一次拿出胭脂盒時,我就該發現事情不對,”魏離說,“要不是我一時大意,事情未必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們……可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她停頓片刻,輕輕歎了口氣:“這次是我失職,欠了你的人情,自然應該償還彌補。”
丁允行:“……”
雖說老話有“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說法,可世人心思,大多愛貪便宜,總是能拖則拖、能欠就欠,欠了債上杆子要還的著實不多見。
倒是讓丁允行好生長了一番見識。
他眼睛軲轆一轉:“欸,那你打算怎麼彌補我的損失?那啥,我要求也不多,要不你把這壇酒送我,咱倆就算扯平了,怎麼樣?”
魏離:“……”
她淡淡橫了眼這男人,丁允行無辜地和她兩兩對看,臉上寫著“我就是不要臉”一排字,還是正楷加粗。
魏鬼差毫不猶豫地將酒壇封好,抱回廚房,重新塞進櫃子裏,裏外落了三道鎖。
丁允行:“……”
他就說說而已,這女人也太小氣了吧?
不過事實證明,這回是丁總錯怪了魏小姐——大約是看出這小子賊心不死,她難得多解釋了一句:“這‘碧桃釀’不是普通的酒,是冥界忘憂司文姬司主親手釀的,你隻是凡人,偶爾喝一杯有消愁解憂的效用,可要喝多了,誰也難保會有什麼副作用。”
丁·異想天開·允行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那都有什麼副作用?會讓我瞬間力大無窮嗎?”
魏離麵無表情:“不會,根據以往的經驗,可能就此失去記憶、前事不記,也可能大睡不醒,一睡就是百八十年。”
丁允行不著痕跡地僵了一秒,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手裏的杯子放回茶幾,就像端著一個不定時炸彈。
他抖了抖手腕,隨口咕噥了一句:“失去記憶、前事不記……怎麼聽著和孟婆湯似的?還有這個忘憂司又是什麼鬼,神話傳說裏也沒這個編製啊?”
魏離:“噢,就是忘川邊上的孟婆莊,這一任孟婆總覺得自己被叫老了,愣是把孟婆莊改成了忘憂司,逼著我們叫她司主,我們懶得跟她爭,也就這麼叫了。”
丁允行:“……”
雖然素未謀麵,聽上去這位孟婆……小姐也是相當有個性。
傳說中的陰曹地府該不會是個怪胎集中營吧?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之前好像也失憶過,是怎麼回事?現在能說了吧?”
魏離抿了抿嘴角,把還剩個杯底的酒一飲而盡。
她擺明了不想透露,丁允行卻不肯善罷甘休,不依不饒地用手肘懟她:“說來聽聽嗎,你看我都這麼慘了,女朋友死了,自己也成了半個僵屍,你就不能分享下你的悲慘經曆,讓我找找平衡?”
要是擱在以前,魏離一定理都不屑搭理他,可眼下情況特殊,她踟躕了好一會兒,還是猶猶豫豫地道:“我沒有什麼悲慘經曆……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丁允行懷揣一腔滔滔不絕的八卦之心,幾乎從眼神中傾瀉而出:“為什麼不記得?是喝了那個什麼桃花釀,還是喝了孟婆湯?”
“都不是,”魏離說,“高階鬼差入冥府,三魂七魄都被冥王收走,自此前事不記、七情不存,就連‘魏離’這個名字,也是我入冥府後冥王取的。”
饒是丁總已經擴充了腦容量,乍然接收到如此龐大的信息量,一時間還是堵了個水泄不通。
他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好半天才勉強發出聲音:“你、你是說……你沒有靈魂?”
魏離點點頭。
丁允行的眼珠子幾乎瞪脫眶:“那那那,那你現在算怎麼回事?你這是……僵屍?還是木乃伊?”
魏離:“……”
這小子會說人話嗎?
“鬼差沒有靈魂,隻有元神。”魏離說,眼看丁允行又呈現出兩眼放空狀,於是加了一句:“太複雜的解釋估計你也聽不懂,就把元神當成靈魂的進階版吧。”
丁總衝天翻了個白眼,心說這樣也行?
他摸了摸下巴,歪頭瞧著魏離,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過一遭,大約想憑一雙肉眼檢測出鬼差和普通人的分別,結果自然是白費力氣。
魏離被他瞧出一身雞皮疙瘩。
半晌,就聽這小子嘀嘀咕咕地自語:“也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冥王怎麼就一眼挑中你了?難不成這個冥王喜歡悶葫蘆型的?”
這一回,鬼差小姐沒再慣著丁總的中二病兼王子病晚期,她輕輕一眨眼皮,想也不想就懟了回去:“冥王不喜歡悶葫蘆,她隻是聽到鴨子叫就嫌心煩。”
丁允行:“……”
這難得開一回金口的女人居然也學會了拐著彎罵人,這該怎麼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還是學以致用、舉一反三?
正當丁總陶醉在誨人不倦的自豪感中時,那頭魏離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丁允行打眼一瞧,登時像被踩了尾巴,一蹦老高:“你、你怎麼還把這東西帶在身邊?”
魏離瞥了他一眼:“裏麵的厲鬼都放跑了,不過是個空盒子,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她端詳著手裏的胭脂盒,顛來倒去過好幾遭,視線落在胭脂盒底的陰陽魚封印上。
丁允行一看到這個胭脂盒就渾身不得勁,然而魏離看得出神,他忍不住問了句:“你看什麼呢?”
魏離:“這個封印有點奇怪。”
她把胭脂盒托到丁允行跟前,丁總忙不迭拿手擋住眼睛,死活不肯往上瞄。魏離拿他沒轍,隻能解釋道:“這陰陽魚的眼睛裏藏了兩個五芒星的圖案,不像中土修士下的封印……那老店主是怎麼說的?”
丁允行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和她麵麵相覷。
好在魏離也沒指望他,她仔細回憶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我記得他當時說,在陳老爺病重的第三天,有一個陰陽術師經過南潯,聽說陳家鬧鬼的傳聞,於是將厲鬼封印在她生前最心愛的胭脂盒裏……陰陽術師,難道是日本的陰陽道?”
不論修士還是術師,在丁總聽來都和天方夜譚差不多,他百無聊賴地托著腮,瞧著魏離用手帕將胭脂盒重重疊疊地包裹起來,小心收入懷裏——就像把一顆拆除引線的地雷塞進了口袋。
這兩人麵麵相覷地發了會兒呆,丁允行突然歎了口氣。
這一下猝不及防,魏離被他這口氣歎得毛骨悚然,差點一個激靈跳起來,用一種類似於看母豬唱歌的眼神盯著丁總。
丁允行:“突然想起咱倆第一次見麵,你說我這輩子注定沒有姻緣,現在想想還真是準得嚇人。”
魏離:“……”
這小子不提,她都快忘了這段黑曆史。
“其實我對占卜隻是略知皮毛,那一卦說得也不完全準,”魏離說,“那一卦名為水雷屯,下震上坎,起始維艱。但這個‘屯’字意指植物萌生大地——萬物始生,充滿艱難險阻,然而順時應運,必欣欣向榮。”
才疏學淺的丁總再次頂著蚊香眼蒙圈了。
魏離隻得換了個簡單直白的說法:“就是說開始雖然艱難,最後結局卻充滿希望——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她把頭轉向窗外,丁允行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隻見遠處高樓林立,初升霞光照在建築物上,流過尖頂,又折射向四麵八方。
漫天紅遍,層林盡染。
轉眼又是新的一天。
第一卷胭脂淚完
作者閑話:
敬請期待第二卷長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