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淚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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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難測,有些人的心如坦途,光明浩蕩,一眼望得到盡頭;有些人的心如溝壑,藏汙納垢,誰也不知哪一步會突然踩空。
十五歲的朝露涉世尚淺,對人心的險惡毫無概念,這一腳踩進泥淖,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發現陳小姐失蹤時,朝露腦袋裏“轟”的一下——她沒怎麼讀過書,不知該如何描述那種心情,談不上憤怒,也無所謂失望,一定要找個說法,那就是……天塌了。
是的,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亂世,陳府是她唯一的寄身之所,而在陳小姐失蹤後,這最後的避風港也塌了。
“……發現陳小姐離家出走,陳老爺勃然大怒,他暗地裏派人將整個南潯城,連著城外方圓三百裏翻了個遍,卻一無所獲。”
阿妁憐憫地看著那長發披麵的女鬼,輕聲往下講述:“南潯陳家傳承百年,是當地數得著的名門世家,陳小姐和情郎私奔的秘聞一旦傳開,陳家聲名立刻毀於一旦。”
“為保陳小姐名節,也為保陳家百年清譽,陳老爺死死捂住女兒失蹤的消息,對外宣稱陳小姐因病去世。不僅如此,為了封住知情人的嘴,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將陳小姐的貼身丫鬟釘入棺材,活活埋入墓穴。”
“活埋”兩個字像條冰冷滑膩的毒蛇,狠狠咬住丁允行的耳朵。他打了個寒噤,不敢置信地看向魏離,卻發現這女孩麵無表情,眼皮也沒眨一下。
丁允行心頭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她早知道了!
白衣女鬼仰麵朝天,這一回,她發出一聲真真切切的嘶嚎,胭脂似的血淚劃破眼框,將臉孔割得四分五裂,她哭得難以自已,毒刺一樣的指尖不住戰栗。
那張臉雖然猙獰嚇人,像是剛從日韓恐怖片場裏穿越來的,丁允行卻覺得反而沒頭一回看見時那樣畏懼,隔著那層支離破碎的血痕,他甚至隱約發現,這女鬼的五官其實稚氣未脫,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
“她還是個孩子”……這幾個字剛從腦海裏鑽出來,就如一輛半路殺出的加長版林肯,狠狠撞中了丁允行的心髒。
“……沒人在乎她隻有十五歲,也沒人在乎整件事中,她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在那個年代,人命比紙還賤,一個小丫鬟,死了就死了,偌大的陳府,上下數百號人,多一個少一個,沒人會過問。”
阿妁走到那女鬼身邊,輕輕摁住她抖成篩糠的肩膀:“真正應了她的名字,朝露——朝來暮逝,這一生就這麼匆匆而過。”
魏離閉上眼,那口醞釀半天的氣終於從胸腔裏吐出來。
丁允行隻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竄,渾身血液幾乎凍結了,從指尖一路逆襲到心髒,差點當場化成一座石雕。他僵硬地看了眼女友的亡魂,喉頭艱難地滑動了下,慢慢往前走了兩步。
魏離倏爾睜眼,皺眉盯住他的背影。
“衝我來……”丁允行聽到自己的牙齒不住打戰,好幾次險些咬斷舌頭,卻終究擠牙膏一樣把那三個字擠了出來,“所有……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你有什麼衝我來,我替她償命!”
魏鬼差忽然一陣手癢,有那麼一瞬間,很有衝動將這不分場合瞎逞能的小子一手刀打昏。
丁允行可不知道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自己已經在生死邊緣溜達了一圈。他咬了咬牙,幾番掙紮,終於將最要緊的那句話丟出來:“你……我可以再死一次,你拿我的命還給她,放過小寧吧!”
魏離:“……”
明知這麼想不厚道且不合時宜,魏鬼差還是開了兩三秒的小差,心道看不出這小子居然還是個癡情種子,該說人不可貌相,還是我太狹隘了,沒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
就聽阿妁保持著平淡的語氣,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丁總的幻想:“你欠她的,已經還清了,其他人欠的債,你還不了,也沒法還。”
這女人……不,是女鬼差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丁允行自忖嘴皮子也算利索,在她麵前卻愣是沒用武之地。
一陣夜風順著半開的窗戶卷進屋裏,丁允行打了個哆嗦,額頭刷刷往外冒著汗珠:“隻要你們放過她,讓我做什麼都行!她要什麼?我給她燒紙錢元寶行嗎?要什麼都行,就是、就是你們能不能別帶走小寧?”
“你們不是鬼差嗎?鬼差不是要遵守冥界的法則嗎?難道你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厲鬼作祟,殺人害命?”
他話沒說完,就被女鬼差冷笑著打斷。
“丁先生,你搞錯了因果,”她冷冷地說,“不是厲鬼殺人害命,而是你和你的女朋友先害死了她——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活了三十年,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懂嗎?”
丁總活了三十年,頭一回被人劈頭蓋臉一頓數落,整個人懵在了原地,半晌回不過神。
魏離實在看不下去,把這發揮失常的小子往身後扯了扯,抬頭看向同僚:“阿妁,一定要這樣嗎?好歹是對有情人,非得拆散了不可嗎?或者可以向冥王大人陳情,說不定……”
她話沒說完,就被再次打斷。
“阿離,你當了三年鬼差,應該知道因果循環是天地間的至理,任何人都沒法違抗,你是這樣,冥王也不例外。”可能是交情不錯,女鬼差對著魏離的態度溫和了不止一個八度,“何況,這個故事還沒講完。”
她轉向丁允行,眼睛裏的溫度重新降回冰點:“你和陳小姐私奔後,兩個人逃到北邊,隱姓埋名,過了三年神仙眷侶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三年後,日軍吞並東北三省,三十萬東北軍不放一槍一炮撤回關內,將大好河山留給外敵踐踏。”
“由於政府的不作為,民間愛國人士組織了抗倭團,暗殺日軍要員、刺探軍事情報,屢次三番之下激怒了日軍高層,憲兵隊使出種種手段搜捕圍剿,大批抗團人士被捕入獄,城內一片風聲鶴唳。”
女鬼差定定地看著丁允行:“你背著新婚妻子加入抗團,明知這條路九死一生,唯恐有朝一日身份暴露牽累到她,於是故作絕情,對她始亂終棄。你的本意是想逼她放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卻沒想到這女人認死理,就算被你拋棄,也不改初衷。”
“你一走多年,音信全無,她就一直守在你們倆的舊居中,三年後,思念成疾,抑鬱而終。”
“抑鬱而終”四個字仿佛一個指令碼,瞬間重啟了丁總瀕臨死機的大腦,那一刻,冥冥中的那道閘門轟然打開,無數浮光掠影的片段傾巢而出,呼嘯著淹沒了他。
恍惚中,他似乎和一個女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那女人拽著他的衣袖苦苦哀求著什麼,他卻一把扯開衣袖,毫不留情地將這女人推搡到一邊。
“都是因為你!”他聽到自己這樣說,“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背井離鄉,跟隻老鼠似的躲躲藏藏!”
女人哀哀哭泣:“可我也為你放棄了一切……我是那麼地愛你,我愛你啊!”
丁允行聽到自己胸口中發出很輕的一聲響,仿佛什麼東西碎裂了,呼嘯而出的熱流一路蔓延到眼角。然而,他看也不看那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門,“砰”一下甩上門。
甚至不曾回頭看一眼。
他在外漂泊三年,這三年間,他換過無數個身份,無數次從家門口經過,卻始終不敢走進去——也許是因為知道這一步邁出,這間小小的舊屋就將徹底被腥風血雨所淹沒,也或許是因為,他隻是太懦弱,沒勇氣去麵對一屋子的物是人非。
直到某一天,他再一次經過家門口,看到家門反鎖,鎖上落下一層厚厚的灰塵,他才預感不妙,忙不迭去找左鄰右舍打聽,卻得悉早在三個月前,這家女主人已經因為久病不治,鬱鬱而終。
那一刻,他全身力氣都像是被抽光,得了軟骨病似的癱倒地上,半晌,忽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
前世今生以一種隻有丁允行自己能解讀的順序交錯在一起,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個不停,幾乎轉出青光眼來。他往裏倒騰了兩口氣,不知怎麼重心不穩,整個人向後栽去。
魏離不動聲色地扶了他一把,這男人趔趄著站穩了,堪堪飄出頭頂心的三魂七魄重新跌回主心骨。
“……雖然你的初衷是為了保她周全,可因果二字,不看過程,隻論結果——你前世負了她,今生注定不能和她白首偕老,”阿妁淡淡地說,“不僅如此,上一世她因你病故,這筆債拖到今生,你的姻緣線從一開始就是斷開的,你這輩子注定不會再有姻緣。”
這一句輕飄飄地落在丁允行耳朵裏,產生的共鳴效應卻不亞於一記九天驚雷當頭劈落,有那麼一瞬間,他毫無來由地想起頭一回和魏離見麵時,這女人曾給他算過一卦,那些詰屈聱牙的卦辭本該早被丟到九霄雲外,卻在這一刻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來。
水雷屯,主卦是震卦,客卦是坎卦——震為雷,喻動;坎為雨,喻險,下震上坎,意為雷雨交加,險象叢生,環境惡劣。
你眼帶桃花,顎骨現有紋路,命中注定姻緣淺薄,這輩子都不用指望結婚了。
……一語成讖。
丁允行用手捂住臉,忽然覺得十分可笑——他就像洞穴裏汲汲營營的螞蟻,奔波忙碌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築起巢穴,以為可以安安穩穩過完一生,怎料一場暴風雨過去,半輩子的辛勞化為烏有。
卻原來,他的命數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寫在生死簿上,白紙黑字,誰也翻不了頁。
他想放聲大笑,一串淚水卻順著手指縫慢慢滑落。
女鬼差背完了漫長的流水賬,眼看四遭沉寂下來,不管是人是鬼都沒有開口的意思,她大約覺得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於是對那一魂一鬼招了招手,一股無形的力量盤旋而起,鐵鏈一樣將兩個死去的女子禁錮在身邊。
丁允行突然如夢驚醒,他一個箭步搶上前,張開手臂擋在女鬼差身前:“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你抓我走,放了她們!”
阿妁搖了搖頭,看向他的眼神沒有絲毫觸動:“個人有個人的因果,你本該已死,之所以還能活著,是你的幸運,也是你的福報。要是再執迷不悟,恐怕……”
事實證明,見天打斷別人說話是會遭報應的,這一回,風水輪流轉,輪也輪到女鬼差自己試一試被人半路截胡的滋味了。
“恐怕什麼?”魏離忽然輕聲問,阿妁扭過頭,就見這女孩抬起手掌,掌心透出一道幽藍色的光,說來也怪,那光並不凜冽,然而魏離微微轉動了下手腕,那光折射在女鬼差臉上,她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
下一秒,那光破開空氣,筆直地點住女鬼差眉心。
相隔不到三步,兩位冥界高階鬼差互相對視,看不見的楚河漢界橫亙在彼此間,誰也不肯後退。就聽阿妁輕聲問:“小離,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魏離不閃不避:“知道。”
阿妁皺了皺眉:“你知道逆天抗命是什麼後果嗎?”
魏離一字一句地說:“有什麼後果,我一力承擔。”
阿妁眉頭登時擰緊一圈,手指微微一動,指縫中的銀針閃過一道光,又被她自己收回袖中。
“此事因不在你,果也不會報在你身上,”她輕聲說,“阿離,他們倆原本有三世情緣,如今兩世已過,欠下的債都已還清。剩下最後一世,本可以得到一個圓滿,可你若非要強行插手,他們隻怕連最後的圓滿都保不住。”
魏離頓時愣住了。
“因果輪回,皆有定數,無法逆轉,也不能強求。”阿妁抬起手,將那道直逼自己眉心的虛光推到一邊,“阿離,記住你的身份,如果連你自己的眼睛都看不穿世間虛妄,你又要怎麼指引迷途的亡靈?”
月出月沒,東升西落,籠罩住夜空的鍋底被揭開一角,旭日的霞光探了個腦袋進來,喚醒了熟睡中的城市。
丁允行伸了個懶腰,一邊揉著惺鬆的睡眼,一邊懶洋洋地爬起身……爬到一半突然瞪大眼,忙不迭地縮回被子裏。
他房間裏居然有個活物!
魏離倚在窗前,雙手抱胸,半邊臉上映著破曉霞光,顯得那張總是血色不足的臉略微紅潤了些。
聽到動靜,她扭過頭:“你醒了?”
丁允行瞠目結舌,一隻手指住她,哆嗦了半天,好不容易哆嗦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你你……想趁我睡著了做什麼!”
魏離:“……”
魏鬼差無情無欲,三年來送走無數亡靈也沒見她眨一下眼皮,好不容易起了一絲同情心,守在這兒醞釀了一整晚的安慰,還沒來得及往外蹦,就被丁總這一嗓子嚎沒了。
她搓著牙後根,腦袋上蹦出一條歡快的小青筋,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這裏是我家。”
丁允行:“……啊?”
他左右環視一遭,發現果然不是自己地盤,但也並非完全陌生——熟悉是正常的,丁總當初黃泉一日遊,醒來後就是在這間臥室。
他摸了摸隱隱作痛的後腦勺,繞著腦門頂飛個不停的神智逐漸回籠,同時蘇醒的還有懵圈的記憶。
前一晚,丁允行攔在女鬼差身前,說什麼也不讓她把兩個亡魂帶走。魏離不是不想勸他,可這小子的腦袋被驢踹了,整個人瘋子一樣亂喊亂叫,說什麼也不聽,無奈之下,魏鬼差隻能一手刀打昏了他,和同僚打了個招呼,旋即跟扛麻袋一樣將人扛上肩頭,就這麼大剌剌地走了。
當然,昏過去的丁總不會知道自己是以一個怎樣銷魂的姿勢被帶走的,可僅憑魏離那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就夠他跳腳蹦高,記恨一輩子了。
如夢初醒的丁總猛地一拍床沿:“我想起來了,你……你剛是不是把我打昏了!”
魏離:“是啊。”
丁允行:“……”
這女人承認得這麼痛快,他反而有點不知說什麼好了。
魏離拉過椅子坐下,這女孩大約是語言能力和武力值成反比,深思熟慮了一晚上,臨到現場發揮,依然磕磕絆絆地撂了挑子。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直截了當地有一說一:“昨晚那種情況,我可以強行攔住阿妁,但要真這麼幹了,冥府必定派出十萬陰兵圍追堵截,到時候你倆隻有一個結局。”
丁允行麵無表情:“……被逮回去投胎做流浪貓狗?”
魏離:“……其實流浪貓狗的名額也很搶手,畢竟現在大城市的人都愛喂貓喂狗,換成蚊子還比較有可能。”
丁允行:“……”
魏離沉思了一下,又糾正了自己的說法:“不,如果是叛出輪回這種逆天大罪,一般連重新投胎的機會也沒有,最可能的還是被押上誅魂台,受七七四十九日雷刑,然後魂飛魄散。”
丁允行捂住臉,有那麼一瞬間,恨不能時光倒流回一個月前,把那個麵試魏離的自己一巴掌打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