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淚九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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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允行,男,三十歲,現任某財關公司總監。
    作為一名還算年輕有為的獅子男,出於雄性荷爾蒙的激素效用也好,恃才傲物也罷,丁總有著和眾多年輕有為的雄性同類共通的毛病,總覺得天下有十分的特立獨行,九分半都在我一個人身上。
    丁允行自戀了半輩子,在他三十歲這一年,終於親眼見證了自己的“非凡”之處——他撞見了鬼,還不止一次。
    普通人見到厲鬼是什麼反應?
    根據魏鬼差從業三年的親身經驗,要麼麵如土色,嚇得原地腿打顫,要麼跟得了狂犬病似的尖聲大叫,或者兩眼一翻,直接嚇暈過去。
    和上述相比,丁允行的反應堪稱鎮定。
    他既沒尖叫,也沒昏厥,雖然臉色慘白,好歹還能站穩——也許是因為他全副心神都放在慘遭不幸的女友身上,也或許是因為身邊有個“傳說中”的鬼差小姐,眼前這一幕雖然嚇人,丁總卻半點沒覺得驚嚇,隻是揣著滿腹憂心如焚,恨不能立馬衝上去。
    那白衣長發的女鬼緩緩轉過身,血紅色的眼睛裏源源不斷淌下血淚,又順著兩腮流下,將一張臉切割得支離破碎。
    就在這時,魏離往前邁了一步。
    自打丁允行認識魏離後,這女孩就一直寡言少語,一張臉隱藏在黑框眼鏡下,不聲不響往那兒一站,幾乎沒有存在感。
    而此刻,她慢慢摘下眼鏡,露出鏡片下的真麵目——那是一雙還算清秀的眼睛,眼角細長,幾乎帶著幾分文弱的書卷氣。瞳仁極黑,眼珠深處隱隱爆出火彩,仿佛一扇深不見底的門,推開一線,門縫裏露出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熊熊火光。
    頭一回從魏離嘴裏聽到“鬼差”兩個字時,丁允行其實沒什麼概念,在他看來,“鬼差”也要吃飯睡覺考駕照,除了不愛說話,又會點雜七雜八的特異功能,和普通人沒什麼分別。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見識到傳說中的“高階鬼差”。
    那一步落下,短靴的鞋跟落在實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那女孩抬起頭,極深且黑的眼睛直直對上厲鬼一雙血紅眼珠,聲音像是從天際傳來,既寒冷,又遙遠:“身為亡者,不入輪回,反而遊蕩於人世,為害世人——論罪,當打入寒水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丁允行打了個寒戰,一身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跳出來。
    女鬼驀地仰麵朝天,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嚎,那音波的頻率已經超出人耳能聽見的範疇,水波一樣擴散開,凶狠地撕扯著丁允行的耳膜。他隻覺得太陽穴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細鐵絲貫穿了,“嗡”的一下,眼前當即一黑,差點這麼暈過去。
    魏離微一皺眉,平平抬起手掌,一道墨藍色的光從掌心浮起,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忽而暴漲,就如一道屏障,轉眼將兩人囫圇個地包裹在裏麵,自然也屏蔽了音波的襲擊。
    丁允行大喘了兩口氣,整個人脫力似的滑坐下來,臉色蒼白發青。
    魏離頭也不回地問:“你沒事吧?”
    丁允行捂住血氣翻騰的胸口,梗著脖子將一口已經到了嘴邊的血吞咽回去:“……沒事。”
    魏鬼差相當實誠,既然丁總說了沒事,她也不管這人是假沒事還是真逞能,注意力重新轉回厲鬼身上:“你現在束手就擒,隨我回冥界,我還能給你一個向十殿閻羅陳情申訴的機會,若是冥頑不靈……”
    魏離的台詞沒來得及說完,女鬼已經用實際行動表達出對她的不屑一顧——她猛一甩頭,委然垂地的長發倏爾繃緊,如一道長鞭破開空氣,呼嘯著卷向魏離。
    魏鬼差麵不改色,兩條腿穩如磐石地戳在原地,半點沒有閃躲的意思。眼看發梢已經逼近麵門,她不緊不慢地蜷握起手掌,掌心同樣透出一道墨藍色的光,隱隱綽綽,如有實形。
    下一秒,虛光切入亂發,就如一支探入水下的槳,看似悄無聲息,然而逆著水波舉重若輕地一攪,整片水麵都隨之翻起軒然大波。
    這一回,厲鬼發出一聲人耳能聽見的慘嚎,恐怖片標配的“長發攻擊”和魏鬼差看似很Low的虛光之刃短兵相接,狂拽酷炫的長發像是被颶風卷過的麥稈,淒淒慘慘折斷一地。
    那厲鬼大約聽過“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眼看打不過,一閃身就要走為上策。
    她剛退到牆角,那道虛光已經如影隨形地追至近前,遠程遙控的魏離十分有耍酷嫌疑地打了個響指,那光陡然橫切,推出一道圓融如意的弧線,仿佛高清慢鏡頭下,一朵花緩緩旋轉打開。
    厲鬼血紅色的眼睛陡然睜大了,那血色狂暴衝擊著眼框,像是下一秒就要囫圇個炸裂。然而緊接著,洶湧欲流的血色凝固了,眼珠中倒映出一絲微乎其微的銀光,快的幾乎看不清,卻在電光火石的一瞬刺入花蕊。
    然後,那花堪堪開到極致,就無聲無息地枯萎了。
    魏離目光微凝,隻見一枚小小的銀針插在牆壁上,針尾兀自顫動不休。
    她驀地扭過頭,就聽一個女人的聲音輕柔響起:“阿離,你又衝動了。”
    丁允行循著魏離的目光看過去,那半路殺出的確實是一個女子,倘若丁總對古代名畫有興趣,就會發現這女人的長相完全按照仕女圖中的古代美人來的,生得淡眉疏目、態濃意遠,隻是眼神裏沒有半點嫻雅恬淡的影子,反倒和魏離如出一轍。
    一樣的死寂、森然。
    魏離皺了皺眉:“……阿妁?”
    古畫一樣的女子走到近前,目光從女鬼臉上掃過,又轉向魏離,似是歎了口氣:“你不該貿然插手。”
    魏鬼差像是有點不滿——丁允行一直懷疑這女孩麵部神經麻痹,喜怒也好哀樂也罷,從不輕易顯露,非得混熟了,才能從她微乎其微的眼神波動中窺察到一絲痕跡。
    “這裏是我的轄區,貿然插手的是你,”她淡淡地說,“阿妁,這女鬼危害世人,難不成你還想救她?”
    “阿妁”歎了口氣。
    “你別忘了,冥界不許亡靈危害世人,隻除了一種情況……”她一字一頓地輕聲說,“因果。”
    魏離寸步不讓地與她對視片刻,片刻後,她狠狠捏緊手指,虛光之刃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阿妁轉過身,衝那女鬼輕輕一招手:“你過來。”
    丁允行:“……”
    這女人……不,這女鬼差以為百年道行的厲鬼是她家養的看門狗,由著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可是下一秒,就在這小子瞠目結舌的目光中,那女鬼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到近前。血紅色的眼淚不斷淌落,將一張慘無血色的麵孔衝刷得分崩離析。
    魏離從懷裏摸出鎮魂鈴,遙遙對準那已經死去的女主人,鈴鐺碰撞在一起,發出餘韻未絕的“叮”,隨著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已經死去的女人身上凝結起一層白蒙蒙的霧氣,漂浮在虛空中,不斷變幻形狀,最後逐漸凝聚成一個半透明的女人。
    丁允行的瞳孔猛地往裏一收,失聲低呼:“小寧!”
    那女人渾身籠罩在一團白霧中,眉眼口鼻卻越來越清晰。剛開始,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似乎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她看見倒在血泊中的自己,臨死前的一幕山崩海嘯般席卷而過,她的目光陡然變得驚恐。
    阿妁靜靜看著她:“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女人慌亂地環顧四遭,猝不及防間,目光和丁允行撞了個正著,兩人不約而同地顫抖起來。
    “看來你記得。”阿妁低聲說,“但你不記得的是,早在上一世,你們就見過麵。”
    魏離若有所思地垂下眼,一時間,墓穴裏那具腐爛幹淨的白骨、棺材板上橫七豎八的血印和抓痕,還有聞止提出的重重疑點,走馬燈一樣從眼前閃現過。
    她繃緊嘴角,那條隱隱綽綽的線從迷霧背後露出痕跡,殘缺的拚圖終於串聯完整。
    “首先自我介紹一下,”半路殺出的女鬼差說,“我姓義,單名一個妁,是冥界高階鬼差,編號00114。我來這裏,是為你們將這段因果做個了結。”
    她轉過頭,目光在女人和丁允行之間掃了個來回,最終落在丁允行身上:“一百年前,你的名字叫丁裕,和南潯陳家是中表之親。”
    “你自小家境貧寒,父親早逝,母親又體弱多病,十八歲那年不得不厚顏造訪南潯陳家,希望能依附陳老爺謀得一條生路。”
    “就在那一年,陳家小姐的及笄禮上,你認識了陳老爺的千金,兩人一見鍾情,此後頻頻幽會,甚至背著所有人私定終生。”
    到此為止,這段故事和老店主的說法不謀而合,丁允行的眼神逐漸恍惚,仿佛隨著女鬼差的敘述,一幅漫長的圖卷緩緩展開。
    畫卷中,他和那個喚作“思寧”的女子在陳府後花園幽會,他送給思寧一個精致的胭脂盒,那是他母親嫁妝中最貴重的一件,裏麵塞了一卷小紙箋,寫著李義山的“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那五年間,他無數次和思寧在陳府後院私會,兩人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他親手寫下合婚庚帖贈予思寧,答應會娶她。
    可惜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一個朝不保夕的窮小子,怎麼配得上南潯陳家的千金閨秀?
    大家長一棒子落下,兩隻苦命鴛鴦不散也得散。
    “……為了反抗自己的父親,也為了守住和情郎的承諾,陳小姐劃傷自己容顏,昔年的‘南潯第一美人’,就這麼毀於一旦。”
    也許是見慣了生離死別、恩仇情怨,女鬼差沒有老店主那副百轉千折的情腸,語氣十分平淡,流水賬似的平鋪直敘而下:“她的做法毫無意外地觸怒了自己的父親,遭到軟禁和苛待。然而她不甘心就這樣在冷寂和消沉中磋磨過一生,於是,她讓自己的貼身婢女給情郎送了一封信,信上約定在那一年的除夕夜,趁著所有人聚在祠堂祭祖,他們一起私奔。”
    丁允行愕然地瞪大眼,從這兩人南轅北轍的敘述中隱約意識到,那張遺落的關鍵拚圖正在緩緩浮出水麵。
    女鬼差扭頭看了滿麵血痕的女鬼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那一眼中帶著不甚明顯的憐憫。
    “……那個婢女自小被賣進陳府,她本姓楊,因為出生在白露那天,父母給她取了個小名,叫小露兒。進了陳府,陳小姐嫌‘小露兒’這個名字不夠風雅,就改成了朝露。”
    魏離忽然輕聲插了句嘴:“是‘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的意思嗎?”
    丁允行:“……”
    如果是平時,才疏學淺的丁總多半會吐槽一句“妹子,你能說點我聽得懂的語言嗎”,可是現在,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那半透明的女人身上,胸口揣了一把鋒利的刀片,心肝肺輪流挨了一遭萬刃攢心,過電似的抽搐起來。
    隻聽阿妁輕聲說:“朝露八歲起跟著陳家小姐,陳小姐對她很好,從不打罵,還教她讀書寫字。可惜朝露家境貧寒,沒上過學,看到書本就頭大,到死也沒把一本三字經認全。”
    魏離想起棺材板上那一連串歪歪扭扭的“恨”與“死”,忽然很想歎口氣。
    “陳小姐和表哥私下來往的事,瞞住了所有人,卻瞞不過自己的貼身婢女——朝露雖然沒怎麼讀過書,卻也聽過三從四德、貞潔為大,眼看小姐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她擔驚受怕,苦苦勸阻了好幾次,可惜陳小姐已經被愛情衝昏頭,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終於有一天,東窗事發,陳小姐決絕毀容,隨後被家人幽禁。沒有人去看她,也沒有人理會她的死活,隻有從小跟著她的婢女朝露留下來,盡心盡力地照顧她。”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她想,小姐對我那麼好,把我當親妹妹一樣看待,還教我讀書認字,我為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所以,當陳小姐哭著懇求她,設法將那封書信轉交給自己的情郎時,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就這麼一次,她想,送完這封信,小姐大約也能斷了對丁少爺的念頭,她畢竟是老爺唯一的女兒,老爺那麼寵愛她,隻要她以後安安分分,不再胡思亂想,老爺一定會原諒她的。”
    “她天真地這樣想,於是趁夜偷偷溜出陳府,將那封信交給了丁家少爺,以為這樣就能萬事大吉。”
    “可她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時心軟送出去的信,到頭來卻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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