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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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字輩5
這樣你有禮我有禮來回半天,叫阿九的少年終於忍不住了。
“已經夠有禮了。就此打住吧。”阿九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快下山了。免得夜長夢多,你必須今天之內出城。你趕緊去找馬隊,讓他們帶你出城。”
“你不跟我一起出城嗎?”無名焦急地問道。
“我是家奴,沒有釋奴文書,就是逃奴。沒有人會放我出城。帶上我,隻會拖累你。”
“我們是亡命鴛鴦,我不能拋下你!”無名正色道。
阿九被他氣得有點哭笑不得,同時也伴隨著一點感動,“好。我們逃離也要有點計劃。你先走,我隨後跟上。”
無名一臉狐疑地審視著他。阿九無辜地笑笑,他顯得實誠可靠地道,“放心。我既然能讓你走,就能讓自己走。如果我們路上無法碰上,我們就在雲隱寺會麵。你待如何?”
見無名還是不說話,阿九再道,“你不是說我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嗎?既然如此,你就應該相信我。我會去找你的。”
“真的?”
“真的。”阿九點點頭。
“好。”無名似乎被說服了,他掏出荷包裏麵的赤霞珠,遞給阿九,道,“你拿著。到雲隱寺的時候還給我。”
阿九驚訝地看著無名的一臉認真,道,“這是你娘給你的遺物,你不可胡鬧!”
“我知道。所以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你不拿來還給我,你就是個無情無義的無恥之徒!”無名正色地說道,捏著赤霞珠的手不肯放下。
僵持一陣,阿九無計可施。心性單純的人手段簡單粗暴,卻讓人防不勝防。他接過赤霞珠,無奈地道,“看來你要給我下套,陷我於不仁不義。”
“隻要你遵守諾言來找我,你就是至情至聖。”無名看他收下赤霞珠,又嘻嘻地笑了。
阿九看著無名的笑臉,忽然有點傷感,“就是不知道我來找你的時候,你還認不認得我。”
無名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說,他認真地看了看阿九的臉,嘻嘻地笑道,“我一定會認的。就算你兩個月之後多麼狼狽不堪,我也肯定能認出你的臉。”
阿九仿佛被人當胸刺中,瞬間整個人僵住了。片刻,他艱難地動了一動,緩緩地側過身去,手輕輕地摸上臉上那條醜陋深邃的傷疤。默不作聲。
“怎麼了?”無名顯然是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他一臉無辜地問。
阿九右手摸著臉上的疤痕,目光停留在無名的臉龐上,一下子神色莫名。最後,他沉吟了一句,“你長得真好看。”
無名愕然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種明月清風的笑,讓他的臉在霞光的照耀下更加生色。一瞬間,阿九幾乎是看呆了。
“我也覺得你很好看。”
阿九清醒過來,壓抑不住沉聲道,“胡說八道!”
“我就是覺得你好看。”
“你閉嘴!”阿九索性背對著他。
“就是好看!”無名突然咆哮了起來,把阿九嚇了一跳。
看到阿九轉過身來麵對著他,無名又冷靜下來了。他輕聲道,語氣真摯,“你要相信我,我不說假話。”
他看著阿九,眼裏水波流轉,誠意滿溢。莫名的動容鋪天蓋地地往阿九身上撲了過來。
“好!出發吧。”阿九把赤霞珠拿到跟前,讓它把紅紅烈焰般的火燒雲霞光折射到他和無名的臉上。他認真地看著無名,承諾道,“我們,一定會再相遇。”
“一言為定。”無名笑了,笑意竟帶著一絲狂狷。
“一言九鼎。”阿九道,語氣混著頂天立地的豪邁。
一個多月後,越城雲隱寺。
孤世而立的雲隱寺,隱於群山峻嶺,雲霧嫋繞中。一方寺,譬如一方城。離地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階梯的寺門在無名到的那刻自動打開,裏麵一名小僧候著。無名拿出荷包裏麵的佛珠,遞給跟前的小僧,小僧接過佛珠摸索了一下,便還給了無名,帶著無名穿過雲隱寺長長的廊道,來到一所禪房,然後彎腰拱手作禮後轉身離去。
禪房內檀香嫋嫋,一位高僧盤坐於主位蒲團上。小僧關上門的那刻,高僧緩緩睜開眼睛。隻見他目光深邃,慈眉善目,盡管一臉蒼老,臉頰凹陷,但麵容祥和,神態自若。雖然體型瘦長,甚至瘦骨嶙峋,然而勁道非常,他坐如鍾立如鬆。包裹著一身紅黃袈裟,整個人看起來都是莊嚴正氣。
無名,卻心如死水。他失望了。很失望。支撐他數月來千裏奔波的力氣一瞬間仿佛從四肢從天靈蓋迅速竄出消散無蹤。他進這扇門之前有多大希望,進來之後就有多大失望。
阿九說的對。無隱大師不是他爹。一字都未曾交流,但無名心裏比誰清楚。這人,這無隱大師,不是他爹。
他對血親,有著與生俱來的辨別能力。
無隱大師離開蒲團,來到無名跟前,再盤腿坐下。跟他抬抬手,“坐吧。”
無名坐下。
“你叫何名?”
“無名。”無名語氣生硬的回道。
無隱大師頓了一下,思索片刻,“既然如此,那我給你起個名字可好?”
“我有名字,我叫無名。”拒人於千裏的語氣。
“無名。……好。無名”無隱大師輕聲念道。他緩緩拿過無名拽在手裏的佛珠,若有所思地摸索著。道,“無名,你娘可有把潛龍珠交給你?”
無名看著無隱大師,一聲不吭,臉上表情靜止,看不出有任何情緒。
無隱大師不甚介意,他再伸手抓過無名的右手,在小臂上輕輕地來回捏了一下。然後是在左手上捏了一下。最後,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竟然能自己啟動潛龍珠……這些年,苦了你了。”
最後四個字,最後似曾相識一模一樣的四個字,把無名建起的那層堅硬的外殼一舉擊得粉碎,露出了小孩該有的模樣,他哭了。淚如泉湧,一發不可收拾。
他娘也曾這麼說。每每午夜夢回,他總是反複回味著他娘跟他說過的寥寥可數的數句。
“我爹呢?”無名低著頭,淚水打濕了他的前襟。
“無名。”無隱大師摸摸無名的頭,道,“你以後便生活於此。我會傳你武功佛法,教你識字做人。願你能了斷一切苦,了卻一切孽。不再走前人路。”
“我爹呢?”無名聲淚俱下,固執地追問。
“阿彌陀佛。”無隱大師雙掌合十,輕輕彎腰。禮畢,便起身回到主位盤腿坐下,閉眼打坐。一言不發。
轉眼,六個寒暑。
無名,一身武僧服,高大挺撥,容貌卓越,武功超卓。立於整個雲隱寺,出類拔萃,鶴立雞群。
修羅場,雲隱寺武僧的練習場。此刻,無名白布蒙眼,四肢縛鉛,手持木棍,正在和十八羅漢對峙。隻見他側耳傾聽,一躍而起,空翻向前,腳踩下羅漢,掌劈左羅漢,棍打右羅漢。動作一氣嗬成,剛勁有力。不消一刻,十八羅漢相繼被擊中著地,點到即止,拱手道,“承讓。”
無名也拱手笑道,“承讓。”
伸手扯去蒙眼的白布,身後的小僧便向前走來,彎腰作禮,“無名,大師有請。”
無名豎右掌於胸前,彎腰回禮,便跟著過去。
禪房裏依然檀香嫋嫋,秋意濃濃,寺內楓葉正紅,有幾片飄了進來,像是落下的火種。
六載過去,無隱大師已經年界九十。他依然神朗氣清,慈眉善目,隻是越發瘦骨嶙峋,麵容凹陷。但他依然立於地上挺拔如鬆,坐於蒲團穩當如鍾,於是,所有人都認為,他身體依然剛勁硬朗。
無隱大師看到來人,道,“無名。把手腳的縛鉛摘下。”
為了鍛煉無名的勁道,無隱大師從四年前開始,讓無名四肢縛鉛,無論起居飲食還是練武打坐都不得摘下來。起初無名舉步維艱,後來竟也習慣了,收放自如。
無名依言摘下,縛鉛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擊聲,地板明顯凹陷了下去。
摘下縛鉛後,無名走到無隱大師跟前,雙腿一彎,正要跪下。無隱大師伸手阻止。示意他坐到身旁的蒲團上。
這麼多年,無隱大師從來不讓無名跪他,雲隱寺每縫法事,上上下下對他參拜的時候,隻有無名一個人呆呆杵著。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這麼異類,後來他便盤腿坐著。
無名坐下,尊敬地喚道,“師傅,您有何吩咐徒兒?”
無隱大師也不讓他喚自己師傅,但無名不從他,固執地一直叫了六年。
“無名,老衲今晚即將圓寂。”輕飄飄的一句道出來,猶如一根毒針一樣刺進無名的腦袋中。
無名毫無症狀倏地站起來,不分尊卑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徒兒,你回來。”就在無名快要踏出門口的時候,無隱大師叫住了他。還換了個稱謂。
無名的動作戛然而止,片刻,他轉身回來,跪到無隱大師跟前。
“徒兒,生死乃尋常事。不必介懷。……你百年奇才,然而一葉障目。為師教導無方,實愧為人師,枉費為師一生佛法修行,不過虛有其名。”
無隱大師搖搖頭,歎息道。
無名不理解,不明白怎麼才叫教導有方,整個雲隱寺明明對他嘖嘖稱奇,他的一切都如有神助,寺內大小都對他尊重有加,他對眾人也平和親近。
無名不能理解無隱大師的遺憾與歎息。
“徒兒,為師今日傳你最後一道佛法,不辜負你喚我一聲師傅。”
語畢,無隱大師站了起來,側過身,無名目光透過他,看到了擺放在大師身後的兩個長長的,圖案精美的,詭秘的木匣子。
傍晚時分,殘陽如血。
禪房內,血,如六月盛放的紅蓮花,朵朵瀲灩散了開來。
無隱大師盤坐於血泊總,溝溝壑壑,滿是褶皺的老朽的手緊緊握住了無名強而有力,脈絡分明的年輕的手。
他的江河日下,老朽衰敗。
他的如日中天,意氣風發。
一口血吐了出來,沾濕了他們緊握在一起的手,無名趕緊抓起自己的衣擺去擦拭無隱大師的手背。大師卻搖搖頭。
“無名。從今以後,你不再叫無名。你叫安然。安身立命的安,處之泰然的然。字無爭。與世無爭。這是為師,寄存於你的最後一點點善意。”
他用盡氣力抬起手來,拍拍他們緊握在一起的無名的手背。微微關切的動作,晃動了一下係在無名手上,串著一顆森森發白的骨白圓珠。最後,手頹然垂下。
猶如他母親離開的時候,無名沒有掉下一滴眼淚。他一臉木然。一片空白。
無名當日離開了雲隱寺。當他走下那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階梯的時候,他折來一根樹枝,在泥土上寫著自己的名字。
安然。
安然……
然……?
他覺得缺了些什麼,於是他擅自加了上去。
燃……
安燃。
字無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