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寒低頭喘了口氣，重重咳嗽起來，唇角逸出血跡，不耐煩的一抹。
    寫到最後一句，手指也顫了起來，根本握不住筆，隻得雙手交握，吃力的在紙上滑動。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筆自手中鬆脫滑落，陸修寒望著自己發抖的手，神態輕蔑的甩了袖子，低頭看著自己寫的那闕詞許久，卻突然暴怒起來，喘著氣將那張紙撕成幾段。
    “誰與你待重結！誰與你來生願！”
    他已瘦的隻剩皮包骨頭，此刻容色猙獰，麵容扭成一團，手指捏著痙攣不止，吼出一聲後沒了力氣，搖晃著跌坐在地上，劇烈咳了起來，暗紅的血順著衣擺落下，無聲綻開一朵黑花。
    陸修寒將字撕毀，便慢慢平靜下來，垂頭咳出幾口血，臉頰回光返照的泛出紅暈，自袖中掏出個瓷瓶，將藥丸倒出來盡吃了，才緩下方才那口氣。
    屋內的煙越來越濃，嗆得人無法挪動，桌案上也燃起火來，炙烤靠在其上的人。
    靠在桌邊的人仿佛全無察覺，定定盯著半空翻滾的煙霧，唇角再度溢出血也不在意。
    “陸遲……”
    他喃喃道。
    “……陸遲。”
    他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在角落裏蜷縮一團，想到被綁到此處來時，看著個還不及肩膀高，卻滿臉憎恨的大沅郡王，又嗤的笑了一聲。
    都已經是這幅模樣了，再壞能壞的到哪去？
    他這麼多年病著撐著，陸遲讓他能和別人一樣，能走能跳已千難萬險，像是浮在高空上的琉璃，隻要有人輕輕一推，就會碎裂再也拚不起來。
    陸遲的仇人將他弄來，一方麵礙於陸遲的威懾，一方麵對陸遲的刻骨之恨，不敢讓他當即就死，加上他身上牽係的秘密，自然更不敢過分為難。
    陸修寒想到此處，滿是譏嘲的勾了勾唇角，隨手將那空了的小瓷瓶，朝著火焰中輕輕一拋，聽瓷器破碎的一聲脆響，慢慢閉上了眼。
    這麼多年過去，他離開陸遲的時間，伸指頭都能數清楚。
    他身體越來越差，覬覦的人卻越來越多，陸遲將他關在屋內，若非他不老實要出門，也不會被人背叛，又被人綁到了此處。
    他本以為會和以前情景相同，過不多久陸遲會尋上門，把他原樣帶回去關著，就想拖時間玩耍幾日，沒在那個所謂郡王進門時，動手把他弄個半死不活，誰知他玩到半路，卻無意聽到侍候他的丫鬟，暗中和看守侍衛說起陸遲。
    這幾年他身體愈差，已經極少走出門外，更不提跑到敵軍宅院內，若陸遲帶人打進來，看見他和那個矮子在一起，說不定……會露出不一樣的神色罷？
    他從沒見過陸遲在他麵前，會露出冷漠和冷笑之外的其他表情，實在好奇的不得了。
    誰知他想的好好的，連意外情形都費心預測，生怕有人阻礙計劃時，卻在那天無心之下，聽到那丫鬟對侍衛道——
    陸遲死了。
    思緒因這四字有一瞬停滯，回過神來時，聽到外麵傳來有序的腳步聲，屋門被重物撞擊的響聲，想是外麵的人發現火無止，開始砸門了。
    陸修寒全不在意，隻低聲咳嗽著，將自己掌心裏的紙展開，定定的看。
    陸遲還活著的時候，他跟陸遲互相折磨，不管愛恨相欠，哪怕為了爭口氣，他也得盡力活著。
    可陸遲死了。
    陸遲死了，他還活著幹什麼？
    化為焦炭的屋門被一撞而落，火焰噼啪和著重物悶響，房內灼燒的橫梁塌了下來，砸在了他蜷起的脊背上，發出一聲悶悶的低響。
    陸修寒背上劇痛，手上的紙片飛散，指尖無力伸開，卻隻觸到其中一張。
    他望著紙上三字，驀地低低笑了，眨眼間滴下淚來。
    他一生的驕傲與不堪，痛苦與快樂，憎恨與喜愛，脆弱與堅強，不論他身處何方，不論他是死是活，都從來不屬於他自己。
    那人要他眼裏隻看他，要他隻愛他，要他隻恨他，要他即便不肯不願，也不得不留下。
    當他終於無處可逃無地可退，跪地求饒心悅誠服將一切交出時，那人卻突然離去，再也不回頭看他了。
    他這樣恨他。
    這樣恨。
    恨得咬牙切齒，想像初見那日一樣，朝那人心上身上，紮百十來個窟窿。
    “……陸遲……”
    黑暗潮水一樣漫進來，滾熱的火焰灼燒著，明暗之間響起腳步聲，那聲音又輕又緩，像陸遲小心翼翼靠近他。
    他曾在陸遲傷時惹他生氣，逼得他捂著傷口追自己，也在陸遲病時上躥下跳，氣的陸遲頰邊泛起顏色，甚至逼著陸遲對他動手，看那張冰冰冷的臉上，不自覺露出懊惱模樣。
    他一直以為陸遲是不會死的。
    他從未想過失去他。
    世間既然沒有陸遲，又何必苟且偷生？
    明亮的火焰烈烈灼燒，大門被人從外撞開，幾個軍士剛走幾步，就見趴伏在地上，滿身是火燒得看不清模樣，一動不動的陸修寒。
    領頭軍士見火勢極大，人也已然死了，想到老者吩咐的話，抽出腰刀斬下他的手，用木棍一撥抓起就走，絲毫沒注意那隻燒焦的手，蜷起的指尖微微鬆開，原本被緊攥著的宣紙一角，隱約還見“來生願”三字。
    那一點飛絮般的雪白，終究隨迎來的風一擺，落入火中化成一抹煙灰，悄然無聲飛散殆盡。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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