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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3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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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切發展得太快,郭淵回到“深淵”:好像崇百川還坐在吧台舔酸奶蓋,又或者坐在路牙石上向他討一根煙。而地下室裏他過了命的兄弟都陷入沉默,最後包蔚打破寂靜:“我靠,郭哥你一個人去?”
    “還有崇百川。”郭淵耐心地糾正他,崇百川在他身後,嘴裏含著一顆老式薄荷棍,天晚風冷,他換了一件白色長袖T恤,外麵添了一件暖棕色的開衫毛衣,甚至戴了一副無框眼鏡,看上去溫吞無害,一點兒也看不出腕上的刀口還新鮮。郭淵把額前過長的劉海用一根皮筋紮在腦後,崇百川很想去彈一下那個短短的小尾巴,同時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郭淵在痞氣裏平添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性感。崇百川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郭淵沒注意他在笑,一個膚色很深的男人從陰影裏走出來,說話帶著很奇怪的口音:“大哥,我和你一起去。”
    崇百川注意到他對郭淵稱呼的微末區別,那個男人走到燈光底下,崇百川才看清他的樣子,竟比郭淵還要高上幾分,短短的卷發蓬鬆地頂在頭上,高鼻深目,手長腿長,應當是印度人或者泰國人。崇百川換了一個姿勢靠在牆上,無意中與喬老對視了一眼。郭淵道:“阿曼,你不能再回去了。”
    阿曼是泰國人,打小學了泰拳,作為黑拳場的內部商品幾經轉手販賣,被他最後一位老板輸給了逢爺。逢爺救他的目的很簡單,僅僅是因為他打輸了比賽,按規矩一條命就該送在場子裏,作為所有比賽結束後的即興節目。那個泰國黑道的老板很不樂意:“這可是在我的地盤上!”
    “大家都是合作夥伴。”逢爺微笑,那時喬老站在他的左手邊,郭淵站在他的右手邊。逢爺穿了一身白色唐裝。手裏還有一串蜜蠟佛珠:“我可以讓象牙市場再為你提供百分之十的市場份額。”
    那個泰國人嘟囔了一句什麼,最後說:“你讓你的副手從我的副手裏挑一個,他們打,贏了那個孩子就給你。”
    “點到為止?”逢爺問。
    “點到為止!”
    於是逢爺點了點頭,喬老正要上前,郭淵攔下他,伏下身子對逢爺道:“逢爺,我原來在拳場裏混過,我來吧。”
    逢爺看了他一眼,在權衡這把劍是否有足夠的資格出鞘,最後輕輕“嗯”了一聲,郭淵直起身子向場子裏走去,那個泰國人問逢爺:“拳場裏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你都能救得過來?”
    “能救一個是一個”,逢爺笑了笑,撚動了一下佛珠,“順便……試劍。”
    郭淵笑笑,拍了拍阿曼的肩膀:“現在是文明社會,我這一次去了不會跑上去打擂,隻是去看看。”
    “讓他去。”一旁的喬老終於發話,帶著一錘定音的重量感,喬老環視在場所有人,一格格地審定:“還沒到需要你們的時候。”
    所有人都聽出了喬老的意思:需要你們露麵的時候,不要有任何人畏縮或者背叛。
    郭淵衝喬老感激地笑笑,回過身往門外走,在門口時停頓了一下,等崇百川跟上來。崇百川跟在他身後,走上通往地麵的樓梯,兩人雙雙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了很久,也不是很久,秒針在圓形的表盤上無法回頭地轉了五個圈,喬老突然“砰”地一聲關上門:“最近查一查崇家的案子。”
    喬老點上一支煙,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那一刻千絲萬縷,誰也沒能逃出生天:“崇家滅門和逢爺的事,應當是同一波人。”
    郭淵給崇百川扣上安全帶,崇百川一隻手使不上勁,護疼,郭淵的車頭上那塊疤還沒來得及去修,他恨得手癢癢,想揍一頓崇百川:“你下次再這樣,真的揍你。”
    崇百川笑了笑,從郭淵兜裏摸出煙點上,這一次郭淵沒有阻攔,給崇百川留下一個無需言語的情感宣泄口。任何人在某些時候都會需要這樣一個自我麻痹的行為,郭淵順帶著蹭了兩口二手煙:“抽一根煙少活11分鍾,姓崇的你這是殺人知道嗎?”
    崇百川繼續著他的謀殺,車內煙霧繚繞,讓郭淵懷疑這是另一個世界,哭喊攔得下刀鋒,淚水擋得住子彈,美好仁慈,柔情萬分。郭淵打開車窗散一散煙,春風灌入車內,城市裏灰色的建築太多,讓四季變得不太鮮明,這點春風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而來,穿過高樓屋宇,被一遍遍漂洗得蒼白無力,隻有尾巴尖還剩了點生命的餘香。崇百川閉了閉眼睛,看到虛無的紅,那種流動的紅色無關於視覺,隻是被深刻在大腦皮層的意識投射。這種紅色讓他想起爺爺屋裏的印泥,裝在一個白底青花的瓷盤裏,打開來會有一種特殊的香氣,用料是上好的大劈砂,色澤明麗,印在紙上千年也不會褪色。
    天完全黑下來了。
    崇百川抽完了煙,將煙按滅在車內便攜煙灰缸裏,他看見煙灰缸裏還有一根煙頭,崇百川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郭哥,你多久沒倒煙灰缸了?”
    “憑什麼每次都是我倒。”郭淵額前散下來的幾縷劉海晃啊晃,沒反應過來崇百川此言何意,崇百川也不點破,隻是合上煙灰缸。兩枚煙頭安靜地躺在黑暗狹小的地方,中間相隔了在人的漫長一生中如此微不足道又如此天翻地覆的幾天。這枚煙頭讓崇百川想起了什麼:“郭哥。”
    “嗯?”郭淵踩下刹車,等紅燈。紅燈跳躍的數字將生命明碼標價,一秒一秒地流逝。崇百川毫不隱瞞,像一個態度良好的合作者:“他又來找過我一次。”
    郭淵踩下油門,數字由紅變綠,汽車跑出一段距離後郭淵才意識到“他”指的是誰,那一刻幾乎回到持刀握棍的街頭,浸在骨子裏的殺氣險些遮掩不住。郭淵平穩了一下情緒:“他來幹什麼?”
    “他認為我們是故意撞上他的車。”崇百川笑了一下,“他好像最近有什麼麻煩事,擔心被抓住把柄”
    郭淵打心眼裏瞧不起這個虛偽的男人,他覺得這人生活在一個華麗的包裝裏,內部腐朽崩塌得不成樣子,一如這座無藥可救的城市。郭淵撇了撇嘴,車子駛入一個破財的街區,連路燈都被人砸毀,像掛得高高的白色死魚眼睛,毫無生機地灰敗著。路兩旁的店麵看上去已經關閉了很久,卷門上“此店轉讓”之類的字樣都已經褪了色。這裏似乎是一處被世界遺忘了的寂靜之地,是這座城市的邊緣也是內核,郭淵關上車窗,鎖上車門:“這一帶亂得很,姓高的把這一片的商鋪全給折騰倒了,給羅馬俱樂部造了一條真空帶。”
    崇百川還不知道這座城市裏有這樣一片空間,他抬頭望去,浮華的燈光就漂浮在這片鬼域的上方,近在咫尺又恍如隔世,有一隻野貓扯著嗓子嘶喊了一聲,在汽車引擎的蜂鳴聲裏顯得更加詭異。郭淵提高了車速,車輪碾過了易拉罐或者是別的什麼,崇百川看到巷口裏有幾個模糊的人影:“為什麼還有人在這裏?”
    “一群老鼠”,郭淵看也不看,“天知道磕了什麼。”
    崇百川便不再說話,他看見前方不是很明亮的燈光,但這點燈光並不是黑暗路途的終點,而是黑暗的另一種表達方式,甚至更加令人深陷。崇百川很快看清了“羅馬俱樂部”這幾個字,破破爛爛地掛在廣告牌上,缺豎少橫,有的筆畫不再發光。這是一座矮矮的圓形建築,在天與地之間沉默,郭淵直接將車停在門口,一個門童迎上來:“先生,這裏是私人……”
    郭淵扭過臉來,門童一瞬間認出了他:“哎呀,郭……郭哥啊。”
    門童給郭淵拉開車門,郭淵冷著臉下車,崇百川知道他是裝的,有點想笑,有點費勁地扭過腰用右手解安全帶,解了兩下沒有成功,郭淵早已經繞到他這一側,拉開車門探身進去給他解安全帶,腦袋後麵那條小尾巴就在崇百川眼前,崇百川終於忍不住笑了,郭淵不明所以,崇百川道:“郭哥,你這是把我當女人看啊。”
    郭哥愣了一下,安全帶恰好被解開,崇百川推了推他,下車同他站到一起。門童恪盡職守地攔下崇百川:“郭哥,這位是?”
    “老子帶來的人你問個屁。”郭淵冷笑一聲,惹得崇百川多看了兩眼。他發現郭淵與平時完全不同,好像生來如此,在黑暗之處摘下了麵具,狂妄放肆,不可一世。郭淵頭也不回,帶著崇百川直入羅馬俱樂部大門,那隻巨大的蜘蛛依舊攀附在華麗的照壁上,龐大的身體上繪滿了細致的花紋,帶著神秘的儀式感。崇百川腳步頓了一頓,目光停在蜘蛛布滿花紋的膨脹身軀上,花紋似乎跳動了一下,崇百川一驚,猛地甩開視線:腕子上的傷口還疼,至少自己還是真實的。
    接下來的一幕與郭淵記憶裏重合,姓高的那麼多年還是喜歡這一套,兩排穿著高叉旗袍的女人分列兩旁,齊齊鞠了一躬:“歡迎光臨。”
    崇百川可以負責任地保證這些女人美得單調乏味,隻需一眼就失去了欣賞的價值,像是流水線上生產的廉價紀念品。郭淵熟門熟路地往裏走,突然腳步一頓,停住了。
    崇百川原本跟在他身後,見他停下上前一步同他並肩站著,便看見一個女人也楞在對麵,怔怔地看著郭淵。
    那女人穿了一身墨綠色的旗袍,看樣子像是領頭的三十來歲,皮膚保養得很好,卻滿麵風塵,女人下意識地右手握住左腕,崇百川看見那裏有一個瑪瑙鐲子,女人問:“郭哥,你怎麼在這裏?”
    這句話不知道盡多少前塵往事。崇百川讀出這女人周身浸潤風月的韻味,像一枝玫瑰過了最美的時候,花瓣枯卷焦黃,將敗未敗。郭淵將這女人上下看了看:“萍姐。”
    舒白萍扯了扯嘴角,笑得有點牽強:“生分了。”
    兩人之前隔了一段回不去的歲月,郭淵拉上崇百川要走,舒白萍喊了一聲:“郭哥。”
    郭淵幾乎是被這一聲生拉硬拽停了腳步,好似陷入一處泥沼,舒白萍走上來,一隻手輕輕搭上郭淵的手臂,像是在試探眼前的人是否隻是泡影。郭淵沒動,於是舒白萍那隻手逾矩越俎,改搭為挽:“萍姐給你安排一個好位置。”
    一個可以將血腥殘忍盡收眼底的好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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