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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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淵不明白該如何定位崇百川,是該將其保護起來,還是該與其一起去闖這道腥風血浪。他來到“春光”時崇百川和包蔚聊得很愉快,包蔚見了郭淵立即閉了嘴,老老實實讓到一邊:“郭哥。”
崇百川抿著唇笑,讓郭淵想起那一瞬間微涼柔軟的觸感。郭淵幹咳一聲,將手機舉到崇百川麵前:“你認不認識這個人?”
“認識。”崇百川隻大致掃了一眼:“他很少來春光,一個月最多來一次,而且一般喝低度酒。”
這個男人很奇怪,肌肉發達的近乎畸形,好像筋肉在皮膚下打成死結。露出來的皮膚被大麵積的紋身覆蓋,左臂上有一隻很大的蜘蛛。
郭淵麵色一僵:“蜘蛛?”
崇百川不明所以。這是屬於郭淵的記憶,充滿暴力與血腥,深刻在大腦皮層難以磨滅。郭淵一屁股坐在崇百川的床上,崇百川在他身邊坐下,拍拍郭淵的大腿麵:“怎麼了?”
郭淵沉默了一下,不知是否應當將這段歲月與崇百川共享,春風尚冷,吹進這間小閣樓,一個人最初的悲苦在春風中拂開雲霧見得月明。連好八卦的包蔚也第一次知道,這個道上身邊向來不缺人的郭哥是個孤兒,在孤兒院灰色的建築裏長大。孤兒院在某些意義上與洪街的垃圾堆有異曲同工之妙,卻又在蕭瑟中萬般溫情。郭淵有一個身上有二十多處腫瘤的姐姐,那個姐姐永遠都在做娃娃,每天坐在成山的娃娃堆裏。這些娃娃是不足月嬰兒的奶粉。他還有許多弟弟妹妹,有一個妹妹長得很可愛,坐在小椅上像極了一件工藝品,而她此生也隻能坐在椅子上,空蕩的褲管昭示著她下肢畸形。郭淵算是年齡大的孩子,年齡大的孩子得賺錢,養活這個嚴重超載的孤兒院。
郭淵做過很多雜工,遇見過很多人,摸爬滾打,時不時需要用拳頭捍衛微薄的報酬。後來有一天,他在街頭打完架,路邊有人問他:“小子,有個活你幹不幹?錢給得多!”
郭淵把外套甩到肩上,一抹臉,“多少錢?”
那個人說:“兩千。”
那個年代的兩千可以給院裏的孩子買半年的奶粉,可以給一個先天性心髒病的男孩做手術,那個男孩再不做手術就來不及了。郭淵幾乎不需要考慮:“幹!”
兩千塊錢,預支五百,另一千五之後再付。郭淵把五百塊錢送回院裏,沒敢當麵給院長奶奶,托坐在台階上做娃娃的姐姐轉交,姐姐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錢,臉色大變:“小淵,你幹了什麼?”
郭淵說:“你別管。”轉身就走。
姐姐那個時候已經站不起來,當然拉不住郭淵,郭淵行如一隻欲飛的鳥,愈走愈急,好像這樣就能把那一聲驚懼的“小淵——”丟在身後,堅強勇敢,風雨不摧。
郭淵去了黑拳場。
崇百川的心吊在嗓子眼,盡管郭淵省略了大量細節,仍然顯出命懸一線時扼住喉嚨般的壓迫感,郭淵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集中在那幅《星空》上代表雲彩的藍綠色線條看久了仿佛會流動。崇百川端給他一杯水,透明的液體在高硼玻璃杯裏好像沒有一絲雜質,還帶著與人體溫相似適宜飲用的溫度。郭淵一飲而盡,嘴唇觸到玻璃杯光滑微涼的質地,記憶的浪潮翻湧,塵封在不見天日的海底的歲月被水流帶向海麵,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比黑夜更加黑暗。
郭淵不知道拳場老板是何方神聖,隻在旁人口中聽到隻言片語,知道老板姓高,都喊他高先生,高老板,聽起來十分文雅。拳場的名字叫羅馬俱樂部,從外麵看起來像一個高檔娛樂場所,絕不會讓人往生與死的方麵想。一進門便是一個巨大的照壁,一隻張牙舞爪的蜘蛛圖騰幾乎布滿整個照壁,兩邊各一排穿著高叉旗袍的女人,齊齊90°鞠躬:“歡迎光臨!”
郭淵第一次見到那麼大場麵,心裏有些怯,又不願意表露出來。挺直了腰,一言不發地跟進去,還不知道這一去便是萬劫不複,他這種人,無父無母,無依無靠,最方便拿來當做炮灰,在夜深人靜時將拳場的瘋狂推向最高潮。郭淵在後台看著,擂台上的搏擊帶著點表演的成分,且點到為止,郭淵認為僅僅如此,還在心裏打起算盤:十來回合假裝倒地認輸,拿錢走人。
可是等他上場的時候就變了,場子裏的觀眾瘋了一樣地在他和對手身上下注,對手像一隻牛犢子,光頭,頭皮上有一道很深的疤,郭淵意識到對手懷著一個極為暴虐的躁動靈魂,但是——郭淵環視四周,拳場的打手分布在他身邊——逃不掉了。
郭淵直到被推上場,才知道自己打得是生死局。
崇百川不由自主地捏了一下拳,郭淵幹咳了一聲:“扯遠了,那個拳場的擂主,都會在胳膊上紋一隻蜘蛛。”
崇百川沒有追問那一局的結果,郭淵現在活生生地在他麵前,手腳齊全,生龍活虎,就足夠將那些血淋淋的過往抹去,讓郭淵可以在談笑間一筆帶過,輕描淡寫地評論不足一提。
後來郭淵正經八百地混了道上,跟了逢爺,還帶著人跟姓高的火拚過,原因是這人賣粉賣到了逢爺的地界上,一個磕了藥的男人打殘了郭淵手底下好幾位兄弟,那個男人的手臂上也有一隻蜘蛛,八條腿貪婪地向四周張開。但是郭淵將這一段故事吞進肚子裏,好像自己已經忘記。
看來要從羅馬俱樂部下手。郭淵想。他站起身要走,被崇百川攔下,郭淵一抬眼,目光正撞進崇百川的眼睛裏,那一瞬間好像纏身諸事都退去了,而崇百川卻點明了現實:“你要去哪兒?”
這是崇百川第一次過問他的行蹤,好像要參與介入他的人生。郭淵愣了一下,還是不打算將他所擁有的那部分的世界的背麵交付到崇百川麵前,崇百川總是這樣洞察人心,他道:“郭哥,我們在一條船上。”
一條船上。
郭淵抿緊了唇,他不知道這條船是駛向希望還是覆亡,但又確實搭載著他們的命運。他們像這條在大洋上漂泊的船上的兩位乘客,在同一條航線上毫無交集地生活了多年,直到一場災難將兩人逼上同一塊木板,同一條救生艇,同命相連,各有所依。
郭淵沉靜地注視著崇百川的眼睛,崇百川看上去無求無懼,這種眼神說服了郭淵,他無法將另一個占著血腥氣的十五年排除在外,郭淵道:“我要去羅馬俱樂部。”
“我和你一起去。”崇百川好像沒有經過思考,僅僅是一種動物本能。郭淵懷疑此時此刻無論自己說出什麼地點都會得到同樣的回答,哪怕是刀山火海,地獄或者伊甸園。郭淵沒有回答,兩人僵持在原地,在空氣中無聲地角力,針鋒相對的對抗感迅速蔓延,幾乎要了生性聒噪的包蔚的命,包蔚甚至有點驚慌:“郭哥……”
郭淵說:“好。”